清晨六点,何芷君睡眼惺忪地从床铺上爬起,迷迷糊糊地刷牙洗脸。待自己有些许清醒后,看了看镜子,打开一瓶面霜并不熟练地涂抹在脸上。颜玉还在呼呼大睡,而何芷君已经准备趁早去实验室检查昨天接种的受苯酚污染土壤中的菌体增殖状态。打开房门后,她若有所思地停顿一下,又回到房里,用手勾起在挂在台灯臂上的的耳机,便从容闭门而去。
昨日她虽然仓皇而逃,但终于在入睡前接受了来自李镜言的好友邀请。但添加了好友后,他却始终一言不发。对方按兵不动的状态让何芷君恍然间觉得昨日之事似乎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但她又清晰地记得,魏教授突然折返会议室,打破了三人之间令人尴尬的沉默。从魏教授口中,何芷君知晓了她早已不抱希望的回复。“可惜了,要是能中,今年的奖学金肯定没问题。”魏教授走在何芷君前一个身位,但从声音判断她并无太大恼意,“与其做那些无端的猜测,不如抓紧时间投入下一阶段的工作。不说争取明年的奖学金,也是为了你自己毕业考虑。你觉得呢?”
何芷君下意识点点头,但旋即意识到对方并没有看向自己,于是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之后从课题中摘取一部分内容成文,也算一举两得。”
魏教授叹了口气,说道:“我最近也忙着申请市内的基金,倒是没怎么关照你,是我的疏忽。听许眉说例会上你在吴教授那里吃了苦头,也难为你了。”
何芷君鼻子一酸,几乎快忍不住落下泪来。若是来自亲人或朋友的关怀,只当做理所当然便是;可若是来自那个一直渴望获得其认可的人,不仅让人受宠若惊,更倍觉羞愧。
缓解内心不安和焦虑最好的方法就是采取行动,无论成功与否,心无旁骛地付出努力的过程总是让人心安。所以何芷君比往常都早地来到实验楼,却在电梯前遇见了正在盯着电梯楼层指示灯的刘宇及。何芷君凑上前去,见他眼神似无焦点,于是拍拍他的肩道:“师兄,这电梯昨天坏了。”见他面露疑色,又指了指地上黄色的警示牌,“只能走上去。”
刘宇及点点头,转身便走,但方走一两步,又回头道:“一起走吗?”
何芷君笑着点头,两三步走到了刘宇及身侧,两人便一同向楼梯间走去。
环境生物技术实验室位于实验楼第四层,两人走着一直无话也稍显尴尬,于是何芷君问道:“师兄不是做仿真模拟的吗?怎么突然今天来实验楼?”
“我来用工作站,最近刚从学院转到实验楼。”刘宇及淡淡回答道。
不同于笔记本电脑或学院里的台式电脑,工作站是对具有较大算力计算机的简称。工作站主要被用于大规模的仿真模拟计算和大量数据的求解分析,一般按课题组所需自行购买。但对于实验见长的S大环境工程系而言,对高端计算机的需求并不大,所以整个学院配置了五台64G内存的电脑,按预约使用。去年有学生提出,一般仿真内容需要辅以实验结果验证,故若仍将工作站放在学院,又会让学生老师两处跑。最终学院决定将实验室旁的一个会议室改造为机房。但机房改造也不是一个小工程,温湿度的调节、隔音的处理、防尘防灰都让此事愈加繁琐,所以从立项到最后交付,零零总总也花了半个学期的时间。若非刘宇及提起,何芷君都差点忘了这回事。
“那以后你会经常来吗?”许眉不常在实验室,除此之外熟识的只有让何芷君常常头疼的朱妍丹。刘宇及师兄尚好相处,见他可能会常来学院,芷君觉得也算有了个可以打个照面的人。
刘宇及眼中流露一丝讶色,但只是不疾不徐地颔首。少顷才又开口:“听说你认识李镜言?”
何芷君咋舌。相较其他同学,她更愿意与刘宇及亲近的原因之基础在于他疏离于课题组之外,让她能没有什么包袱地和他相处。刘宇及见她一脸为难,倒也不再追问,只是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终于到了四楼,二人挥手道别时,何芷君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在赌气。她不满像刘宇及这样一个纯粹于学业的人居然也开始听信那些风言风语,让她连一句辩白也不想说。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这不又犯了老毛病,将人塑造成了自己心目中高大伟岸的形象,而不允许别人有几个惹人生恼的特质?如此一来,何芷君便打定主意下次有机会,一定要向所有好奇此事的人解释清楚:她与李镜言只是高中校友的关系。
不过,不是谁都如刘宇及一般心口如一。对此事确信不疑的,自然只会拿有色眼镜看他们的关系;对此事将信将疑的,顶多将其作为私下的谈资,并不会拿到事主面前去求证。就连偶尔在食堂遇见许眉并一同吃饭,她也不会再主动提起此事。何芷君认为,毕竟还是国内顶尖大学、王牌专业的学生,可能用于八卦的记忆只有几分钟而已。渐渐的,她也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专心做自己的实验,并准备在暑假回家之前做好下学期初的开题作准备。
何芷君总是喜欢趁清晨就在实验室里忙活,在安静的环境中,听玻璃器材轻声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让她能完全抛开一切杂念。许眉则戏称她这种状态为“实验室瑜伽”,并直呼庆幸自己选择了仿真方向,不用受实验的折磨。
何芷君对她的想法不可置否。她还记得本科第一次做的实验是活性污泥性质的测定。她不甚熟练地将老师已调制好的泥水混合液倒入量筒中,又手忙脚乱地将已经在普通电炉上加热碳化的磁坩埚放入600℃的马弗炉内,甚至不小心烫着自己,惊呼一声将坩埚及其内的滤纸和干污泥一并摔在了地上。第一次的失败让她接下来好几次都只承担小组里数据记录的工作。当她把这件事以莉莉丝的身份告诉李镜言时,受到好一番安慰:“这很正常,人都有失误的时候,也有不擅长的领域。你学习成绩这么好,实验操作只需要耐心仔细一些就没问题。”
“你第一次做实验也失败了吗?”
“唔……可我不擅长做菜。以后去美国还是得去你家蹭饭。”
在这半真半假的对话中,虚荣和关爱让何芷君头脑一阵晕眩。
虽然一切都已成往事,但对实验从畏惧到热爱的心情转变确实缘于李镜言的鼓舞。虽然他鼓舞的对象并不是自己,但如果真是那个独自一人在美国留学的莉莉丝,也一定会因此产生无尽的勇气。无论是本科毕业论文还是研究生的课题,她都主动承担了实验工作。虽然在很多人看来,她付出了的努力与收获不成正比,但若是将静谧之喜、成功之喜和平静之喜都囊括其中,她所收获的又太多太多。
虽然李镜言正在申请留校交流一年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但一切尚未有确凿的消息。他至多只在学院活动,忙着完成他此行的首要任务:受吴教授邀请前来共同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原本由于GU大学实验室里有极好的实验设备,计划以实验室的名义共同申请基金。结果后来吴教授才被告知,境外人员只能以个人身份参与项目申请,实验经费不得流入国外,吴教授这才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赶紧将李镜言唤至办公室,以商议对策。
“镜言,你和妍丹也忙着写了半个多月本子了,对于接下来的工作,你有什么安排吗?”吴教授不如往常一般笑得没了眼,话说得亲切,脸却沉着,腿一直无意识地抖动着。
李镜言将一沓材料递给吴教授,吴教授一边翻看一边示意他介绍下去。“吴老师,您上次提的几个建议我们都考虑过,但以经验来看,这个题目和方向过于朴素了些,可能不太讨喜。土壤微生物群落演替是个好课题,但更有科研价值的的是机理的研究,而不是不同土壤的对比,这太偏工程了。”
“对,对……”吴教授一把将材料推至一边,双手交叉握住放在桌上,语重心长地说:“上次我向你提的建议,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李镜言苦笑:“是您放出去的消息吗?”
“怎么能是我说的。”吴教授迅速否认,却忍不住更进一步:“不过这样看来,你的师弟师妹都很欢迎你回来。不如就留下一年?你也知道,论逻辑思辨,连妍丹都远远比不过你,我还能拜托谁呢?”
李镜言一时不言,他眼前闪过何芷君那日惊恐的表情,无奈地说:“都欢迎我?倒不见得……但您也知道,我在美国也有几个同门的工作需要我的配合。虽然之前答应您多留在学校待一个月配合基金工作、开学术讲座,但不代表我有非常充足的时间。”他见吴教授不语,似乎若有所思,又补充道:“而且妍丹的能力真的甚于我,最近遇见的一些师弟也很有水平。”
吴教授听罢,终于收起了那副求贤若渴的表情,说道:“也就是说你不领情,是吗?”
“只是时机不巧。”李镜言并不愠,言辞也尽量温和。“Holland教授的意思我一开始也向您说明了,虽然无法作为基金申请的合作单位,但他愿意常来课题组交流学习,建立正式的交流合作关系。此次恰逢我回国探亲,特意让我来与您好好沟通。”
吴教授自知理亏,又不甘苦苦哀求他继续留在此处,只得轻咳两声以掩饰窘迫。
李镜言在校时,也没少被吴教授安排撰写基金本子和项目报告,做与毕业无关的实验也占据了他大量做课题的时间。而且在研三的时候,由于实在任务过于繁重,消极的抵抗情绪达到了最甚。虽然他都咬牙扛过来了,但不代表他就能理解和原谅这种压榨学生的行径。在研究生时期,因为被夺走太多时间而没有做出突破性的成果是他的遗憾,所以,虽然他目前的工作以模拟为主,不必使用国外独有的实验器材、倘若与Holland教授好好商议也未必无法留校交流一年之久,但他不愿意被吴教授几句花言巧语所哄骗,就乖乖留下来做他的助手。对吴教授性情的了如指掌也是他第一天来到此处时,帮助何芷君的原因之一。而今日的对话,更让他了解此人的脾气之恶劣、目的性之强。他想起那日何芷君不知所措到快哭出来的表情,感到不忍的同时,他也明白了,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但一切都没有改变。能轻易决定学生命运的导师、一切从自身利益出发却对别人百般哄骗的人、对明显的霸凌视若无睹的人,一切如常。
他,不能再像当初那般隐忍。他不会让任何人,动摇现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