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终于挂掉和母亲的通话,一小时的内容大多是赶紧毕业、赶紧回家、赶紧找对象这一类的老生常谈,但她的母亲绝就绝在从不气馁,无论从什么话题开始都会归于这“三赶紧”。
“哎玉玉,隔壁的丽丽姐你还记得吧?小时候你们一起玩的……哎呀你这记性,当时你两三岁的时候就喜欢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她下个月要结婚啦!我看她那个肚子都老大咧,可能过不了多久隔壁王阿姨就抱上孙子了……”
“你说你爸,今天又去公园看别人遛鸟,自己又舍不得买,哎哟怪可怜的……你不用给他买,你就赶紧毕业了回家把他看着……我是管不住他的呀!”
颜玉的回答也从一本正经的“谁记得两三岁的事?”、“您给他买一只不就行了?”变成了无底线的随口应付。
和从二线沿海城市来S市的芷君不同,颜玉来自一个十八线内陆城市。她对故乡最深的印象是还在乡下居住的初中时,家门那口已经干涸了的井,从她记事起母亲就告诫她不要在那附近玩。可她总喜欢一个人偷偷向黑暗的井底张望,倾听石子扔下去后传来的微弱回声。她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具体缘由,可每当她看着井底,总感觉看见了自己。不只有自己,还有所有甘愿在那座小城里无所事事、一地鸡毛、满腹牢骚的人们。因此,她想摆脱自己身上所有关于那座小城的印记,但它们顽强地附着在记忆里和她的生活习惯中。
每次和母亲通话,她握着电话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她总是喜欢站在阳台上沉默地看着沉默的夜空,又想到了那些年看向的同样沉默的井底。消极的情绪裹挟着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口狭窄的井。
今天她刚通完电话,便听见宿舍房门响动。见是何芷君推门进来,不免有些惊讶:“君君,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吃晚饭了吗?”这时候才晚上八点,对比室友动轴十一二点的作息规律,今天着实早了些。
“你不是在做课设吗,我就一个人随便吃了点。”何芷君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将书包往桌上一扔,有气无力地说:“今天我去实验室,老师让我好好休息。”她回想起今日魏教授难得一见的慈眉善目,理性分析后,觉得自己睡了一下午的猜测更靠谱。
“就你那个工作狂导师?”颜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不压榨你一年了吗?今天是吹的什么风,让她大发慈悲了啊?”
“我哪知道。”何芷君叹了口气,拍拍颜玉的肩膀,异常陈恳地说:“玉玉,你不是喜欢什么二次元吗?你会算卦吗?”
颜玉本见她一脸严肃,大气也不敢出。结果愣是被逗笑了,便捂着肚子边说:“少女,你对二次元是有多大的误解啊?”
“那你上次不还拿着什么库洛牌给我算命……”何芷君委委屈屈地说。
“我那是忽悠你的啊,人家正规路子是叫塔罗牌占卜,我一个学“hello world”的哪懂这些,也就是照着网上那些教程依葫芦画瓢。”颜玉立马正色道,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芷君,人生除了学习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知道太容易被忽悠。要我说,你导师说不定也是看出你这人以后很有可能被骗去搞传销,干脆放你一条生路,让回来你好好体验生活。”
何芷君汗颜,颜玉此人嘴皮子功夫极强。而且装正经时往往一脸正气凛然,似乎那个骗自己即将有血光之灾必须立刻消财免灾的另有其人。她懒得和她扯皮,当然也扯不过她,于是摆出个极为敷衍的假笑后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今日之事上。颜玉也习惯了和芷君的相处方式,倒也不介意对方不接茬,自己继续忙着找实习和兼职——学业压力对她这个通过计算机竞赛保送的大学霸而言算不了什么,更让她在意的是能不能尽快实现财务自由,如此才能有底气对母亲say no。
她打开手机,李镜言的好友申请仍然躺在列表里。她将拇指移动至“同意”按钮的屏幕上方,犹豫片刻,又直接把手机翻面覆在桌上。
何芷君已经很久没有早于十点回到宿舍,虽被导师叮嘱要好好休息,但突然之间陷入无所事事也让她内心久久无法平静。她干脆戴上耳机,点开那首莉莉丝和李镜言都很喜欢的歌,让自己沉醉其中——尽管在扮作莉莉丝之前,她对这首歌原本一无所知。
“有些人,匆匆一面再也不见,如同每一天中的每一天,任凭掠影在浮光中,搁浅……我为何只能是你梦中的人,我为何只能叫你把假当真,当真……”
韦礼安克制的嗓音将惆怅的心绪娓娓道来,也缓缓将她带回了四年前。
你也是C市人?你还是我的学妹啊,这么巧!
我现在在S大读研究生,挺忙的,但我蛮喜欢这样的生活节奏。
现在中国都晚上八点啦,你应该起床了吧?分享一首摇滚乐,设置成闹钟特提神。
之前许多主动接触我的女生都对我抱有很大的期待,我压力也挺大的,因为我完全没有她们想象中那么好。所以这么多年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性朋友,但她其实内心很脆弱,所以我也不想总让她担心。
你……会原谅你的父母吗?即使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你的感受?
不要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
你在美国GU大学读环境工程吗?我准备今年九月开始申请去美国读博士,到时候能不能见你一面呢?
……
四年前,与陈嘉宁见面后,她向李镜言发去了最后一条消息:“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陌生人了,谢谢你”。
她不敢面对他的回复,发完消息后迅速退出了那个买来的账号。
“有些人,久久不见,却在眼前,如同那一天就是这一天,且让未来在过去中,缠绵……只有风没有月,有些四年,去了又来,就让蜃楼在海市中实现,实现……”
《似曾》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循环,那些冰冷的文字带着温暖的回忆一并在脑中回放。曾经以为自己和他的距离很近,但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虚无缥缈。就像歌里唱的,海市蜃楼、浮生若梦。自那之后,她甚至从未听过那些李镜言和自己聊过的歌曲,因为无论哪一首都裹挟着太多的回忆。在音乐中她回想起来,李镜言其实并非一直都是温暖的,他也有阴郁、消极、复杂的一面,只是在她的心里,一直只愿意接受那个由她塑造出的积极温柔的形象。
可惜没等她沉溺于回忆之海中太久,一阵刺耳挠心的嗡鸣打破了她的遐想和遗憾——手机又收到了一连串消息。一看消息竟不少——赵美娜和吴夜在三人小群中聊得火热,没有导师的课题组小群里也在列队形、斗表情包。何芷君习惯性将课题组小群屏蔽,先点开了名为“美娜上海经纪公司分部”的三人小群,原以为他们只会插科打诨,却没想到在讨论关于就业的严肃议题。何芷君仔细理解二人对话后,这才知道,虽然吴夜目前还只是一个为客户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的售前销售员,但早在家庭的支持下、在S市的郊区为一套公寓支付了首付。吴夜是家里的独子,父母虽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农副食品贸易经销商,但购买房产也花了家里大半的积蓄。所以,早早成为房奴的吴夜心底并不踏实,每天挤在晚高峰的地铁上放空自我时,总会数着家里有几块砖和几个平方、每一平方每个月需要还多少钱。似乎把计量单位无限地缩小,趋于极限时,他便能获得内心的平和。而赵美娜租住在一个老式楼房里,一层楼三户人共用一个厨房。而她又住在其中一户的一个小卧室里,小到她只能在一部分改造成床的衣橱里入睡。二人不停地互倒苦水,同时还表示着对尚在象牙塔里的芷君的羡慕。在他们的印象中,学校里的生活最为无忧无虑,人际交往也远没有社会上复杂。对于他们的这种看法,芷君并不反驳。因为人与人的承受能力不同、人生际遇也不同,所以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往往无法相通。而且她也不觉得他们“吵闹”,换句话说,若是她能早些与他们联系而非因逃避和放弃,也许能早点恢复正常的人际关系。除了颜玉,何芷君很久没有主动在微信上与人无所顾忌地聊天,她精心挑选了一个小兔子吃胡萝卜的表情发过去,引来赵美娜的一阵表情包攻击。
美美美娜:“君君,今天例会顺利吗?”
阿芷:“还不错。看你们挺忙的,心疼~”
暗夜之翼:“可以心疼我,某主播就算了吧。今天又在房里睡了一天吧?”
美美美娜:“我哪有?我也在努力呀!只是我得花时间去了解现在大家喜欢的东西吧?我今天玩了英雄联盟、王者荣耀,还学了学怎么跳宅舞……我发现我什么都不会TAT”
暗夜之翼:“不是,你不是搞艺术专业的吗?在做自媒体做主播方面你具有后天优势呀。”
美美美娜:“哪有人喜欢看正经的东西……我今天细细研究了直播平台上几个头部主播,发现他们性格真的好有趣、也知道怎么和观众互动。而且什么设备啊电脑啊我都不太懂,哭。”
暗夜之翼:“哎,有空出来聚聚聊聊呗。对了芷君,你懂编程吗?”
阿芷:“不太明白诶。我主要是做实验的,怎么啦?”
暗夜之翼:“公司最近布置了新的销售任务,要求销售人员需要恶补什么云啊、区块链之类的知识……我们一堆学商贸的哪懂这些,但我那天喝醉了不小心夸下海口要在内部搞几期小培训……”
芷君一扬眉,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初高中时,吴夜可是班里的“学神”——完全看不到他学习却总能取得高分,在众生皆苦的时期里毫不费力,也是他受欢迎的重要原因。到现在竟也有求于她的一天,不禁感慨重点高校硕士研究生的身份还是能够为高考失利的自己找回点颜面。只可惜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确实不足,强行出头也只是给他徒添烦恼,思索片刻后回答道:
阿芷:“不好意思啊,我确实不太懂。我找朋友推荐几本书吧。”
暗夜之翼:“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帮我找找这方面的大牛吗?有偿,一定满意的那种。”
印象中吴夜从未拜托过自己,好不容易与二人恢复联系,芷君也想为他们略尽绵薄之力。她将头发挽成一个丸子,浏览着自己的好友列表——只可惜,无论是本科还是研究生,她都或主动或被动地、没有时间和机会去结交更多的朋友。突然她灵光一闪,忙不迭地站起身,慌乱之间铁质的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了尖锐刺耳的声响。惹得室友颜玉也回头,不解道:“怎么了?”
芷君也很少麻烦别人,所以她涨红了脸,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但颜玉似乎说过自己正在找兼职,那么自己只是给她提供一个比较靠谱的信息吧?她走到颜玉身旁,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至少在颜玉看来是如此。芷君努力让自己的音调显得自然,问道:“玉玉,我朋友想找你帮个忙,有偿的那种!你愿意吗?”
一直泡在实验室和课题组的何芷君很少与颜玉讨论学习以外的事情,颜玉见芷君终于向她开口求助心里也挺开心。但她颇为鬼马的性格让她不禁想逗逗室友,于是正色道:“我刚说了你容易被忽悠,你还给我举个例子?我告诉你,这世界上要么是用人情帮忙,要么是有偿兼职。要是两者兼有,那可能是刷单或者传销哦~”
“哦?是吗?”何芷君确实不太明白其中的小九九,赶紧去问吴夜。在收获了吴夜和赵美娜的省略号攻击后,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对颜玉说:“你就欺负我这几年没怎么网上冲浪吧!我还去问人家是不是搞刷单的……”她还是知道什么是传销。
“哈哈,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听见有人在用surfing on the Internet这个词呀。”颜玉忍不住笑弯了腰,“你的朋友的话,我还是相信的。而且正巧最近我也在找兼职。说吧,什么事儿?多少钱?要多久?”
何芷君知道颜玉笑点很低,但脸也青一阵白一阵。她自觉沉溺于无效的学习中太久、而且对社交太不积极,这才闹了笑话。她看着脸上仍漾着明媚笑容的颜玉,受其感染也微笑起来。她和颜玉之间的距离突然被拉近了,一直坐在井底不愿意与外人交流的她总算愿意抬头,看见了天空的一隅。
此时的她尚不知道,自己这一决定将如何影响未来人生的走向。而且不只她一人的人生。
没有导师的课题组群里大家仍然在不停地聊天,比例会时热闹多了。但这并非因为他们都爱聊天,只是因为这个课题组的传奇人物,终于被研二的学生许眉邀请进入了群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