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残阳倒映在长河上随着急流漾出层层波纹,西风吹拂白杨树的枝叶颤抖不止。
一入夜晚,乐城的狼烟就不现了,战事过后还未修复的吊桥还撑着残破的桥身,几个船工将五艘皮筏子简单地与之拼接起来即可成了护城河上的桥。
守城士兵高壮冷漠如凶煞,从这筏子连接的桥上走过来进入城门的人几乎不敢大出声呼吸。
月月战事不断,进了城,哪怕这座城也许不是最终的落脚点,那也比在荒野里餐风露宿要心里安稳些,不用担心随时丢了命。
一个时辰之后,东莒国这座边城就呈现出往常的灯火璀璨,人声,车马声,卖吃食的吆喝声都是趋向城南的水岸方向。
城南边树林里簌簌声音中,有人疲惫地逃亡。
一个妙巧的女人从黑暗中匍匐着出来,她喘息声急迫,双手费力地拖着流血的两腿一点点往前挪。
她用长剑砍开身旁一米多高的款冬花叶子,这些大而肥厚的叶子带着独有的清新令她的意识恢复了短暂的清明。
月光照见她脸色泛青,很快她就望见十五步距离外有个身背柴禾的干瘦身影。
对于那干瘦身影,这人仅仅看了瞬间,不多想就当着那干瘦身影的面,艰难地从怀里掏出来个物件飞快埋进一连片车前草的土壤下面,然后连续翻滚着身躯回到林中草木茂盛之处隐匿起来。
干瘦身影紧攥住捆柴的绳头,凝眸望着那株车前草,哪儿到底埋了什么宝贝?
似是有一股追兵被一记“噗”的动作吸引着从林子的一边过去了,十几息后,干瘦身影正欲转身离去时,那妙巧女子长剑撑住地蹒跚地跟了上来,俯身将那车前草底下之物也扒拉出来顺手掩盖好土壤的痕迹。
她径直过来清楚地看见干瘦的身影就是一个少女站在她眼前,她看见那双黑暗中明亮的眼睛并未感到惊吓却正要远离她。
暗色衣裤上流下的血迹滴到身旁的草叶上,她伤势重走不快但是手很快,一挥出长剑“呼呼”两声即可把长剑插到那奔走的纤瘦身影前方。
“你不像是樵夫家的女子?说!你是干什么的?”妙巧女子明确看得出来她的异样,她的眼神有些不简单,可她还是庆幸她运气好。
少女右边身子哆嗦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滑倒,被她一把从头发上扯到近前,她肤色白皙衣裳干净,这样的女子说不定就是跟踪她的人乔装的。
少女被扯着头发一脸的凶狠,猛然间咬破她的手指抱起脚边的柴禾捆子就砸她,被她一偏脖子躲开了。
这干瘦少女怎么身上,既有厨房里的烟火味也有上好的香脂味道。
事情紧急,她身上真气即将怠尽而这女子定是个单纯的,她拉住她右手,气息沉重声音粗哑说道:“把这个交给一个戴面具的人,我的钱都给你!”
少女之前漠然的眸子里霎时震惊,眨了几下双眼又恢复镇定用左手搓着右手肘显得局促起来。
看来她不是哑巴,她这么快就明白了她的想法。
乐城是个三国交界的老城,过去富足而今才刚被东莒国侵占到手,守城的郡守还被羁押在死牢里,东莒国西卫国北宁国最乱的地方就属这乐城了。孤苦伶仃的女人多半都饿死了,像这少女这样留了命还完好的必定会在前方河堤两边的烟花之地。她说不定就是那种地方的粗使婢女,一看这双眼睛是个未经人事的。看身影似乎十三四岁了,可她那细长的眼睛,薄的倔强的嘴唇分明还未曾成长完全,看得仔细就发现她还未满十二岁。
身姿妙巧女子硬撑到此刻脸色已是灰白,心跳就要停止之时,耳畔想起“嚓嚓嚓”的声音,那是有人运用轻身功夫追到这里来了。
她必须立刻做个决定了。
干瘦少女同样感觉到了数十步外的声音,她沉着也无动于衷,多了一个人在她身边似乎还壮大了她的胆子。
她立刻从腰带里取出来一个碧绿的荷包塞到少女掌心,身子摇晃勉强撑住最后一口气说:“南边河岸上,品香阁水榭内,找到我家公子,他会与你相依!”
少女脸上绽放欣然的表情,妙巧女人还是质疑地凝了她两眼问道:“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她对少女完全不了解,这样简单的信任简直就是一场豪赌,可是她不得不赌一场,她没任何空闲去想别的法子了。
这东西对她效忠的人有重要的作用,绝对不能落在追兵手里。
干瘦少女点了点头,妙巧女子一挥手她即可钻过浓密的野玫瑰丛抵达那里的河岸,连个落水声都听不到了。
妙巧女子拔起长剑,低头看了看渗出腰带已经往下滴答的鲜血,银牙一咬滚地迎向那些追她的人,她就是要运气撑住一刻是一刻等那干瘦少女走远些。
……
干瘦少女脱去沾满玫瑰刺的外裳,把一双亲手编制的绣鞋绑在头顶的发髻上,下了河水她的右边身子可比之前灵活自如,游水技巧是天生的。
奋力游开五十米时候,她身后树林传来女人凄厉的吼声。
她游得更快了,如果不是刚才所遇,她的柴禾必定会捡回来早些回到品香阁呢。
……
树林。
两个蒙面紫衣女子从款冬花叶子底下的尸首中搜到一个碧绿荷包,干瘦少女一定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和她刚才得到的同样式荷包。
“拿到了!我们走。”一个紫衣女人说道。
另一个狐疑地四处看看对她的同伴说:“慢着,我似乎听见有人从这附近下水了,说不定还在河水里游呢!”
于是,她们绕着野玫瑰丛走了将近一刻,远远地顺着河堤的灯光看见有个身影已经抵达岸上了,相视之下骇然。
流金河水自古以来深不知底,水流湍急,不是本地人就算习得水性也未必敢在这凶险的河里游。
“都游这么远了,难怪她会那么坦然受死。”她们悻悻然说道。
“出林子,快追!”
……
干瘦少女上了岸,穿上鞋袜,溜到岸边停着一个粗制杨木马车那里,快手搬块大石朝那打瞌睡的脖颈捶下去,然后在马车上换上赶车小厮的男人衣服。
轻轻掀开车帘坐了进去,她邹着鼻子很长时间才习惯那衣服上的臭男人味道。
没办法!她衣服湿淋淋的,再不换身干衣服非得冻死不可。谁让这赶车的狗东西总在她上街时候取笑她,也还曾对她投以猥亵目光。
乐城的夏日,白日里能热死人,早晚却冷飕飕地非得裹上厚实的外裳不可。
在马车里戴上帽子,她裹了一件皮袄很自在地走在闹市川流不息的灯光下,看着就是一般粗使的小厮模样。
沿着河岸长堤,再走小半个时辰就到那处二十四个时辰灯火不灭的地方了,那里可不是随便谁都能进去的。
就这样,走着走着河堤旁的空地上还刮起可怕的龙卷风了。
干瘦少女跑着跑着感觉到怀里那个碧绿荷包里怎么就“突突突”地有异物滚动呢,她也没有多在意就往她栖身的地方狂奔着。
她每次离开那里走出来街市就总是以这副动静回去,现在,她得到的东西似乎和往常不一样。
品香阁前方一里路比乐城的任何街道都要气派,大青石铺的平整干净,路面开阔,摊贩小店铺沿街两边一字排开。
品香阁坐落在半山环绕之处,那里曾经是前东莒国王妃的别院,占地五十亩,斗拱卷檐上名工匠出手的凤凰雀替历久不退色。南方小国进贡的珍稀果木如今还有专人养护,两丈高的院墙,大门上橙黄的宫灯下照见守门人猥琐的嘴脸与这华丽气派很不协调。
这守门的猥琐男人从小门内迈出半步,斜眼瞟着干瘦少女呵斥道:“哪儿去了?啧啧!还他妈从哪儿弄来一套男人的衣裳,快说!”
归十二这龟奴头子每每看见一回就让她恶心一回,少女营养不良的脸庞是不会引起他的某些企图心的,这点彼此都知道。
“恩,这是卖柴禾的银子,给您!”少女粗嘎声说着早就准备好了几两碎银子在手心立刻递了上去。
猥琐男人身在销金窝里从来不缺钱,可也从来不拒绝这小碎银子,抖出袖子理所当然反手接了去。
“乖!记得回去小灶房把柴禾备好,香字楼二十二房的雪梅姑娘吩咐你为她明儿中午炖些补肝的汤水,药材随时可从归三总管的药库里领取,可你别忘了从雪梅的丫头手里领取药钱啊。”
“晓得啦!”少女粗嘎声应声而去。
都回来品香阁了,给她荷包的人所说的她家公子真的会在水榭吗?
品香阁进了大门一路右拐,华丽精巧的穿廊连接水榭,那水榭与流金河堤仅仅一墙之隔,自然这里也是品香阁整个园子的外围。
这里的矮房是安置姑娘们所需用日杂物品的,相对的莺声燕语也不甚听得见,走过栈桥,经过看管胭脂的小屋她假装没有看见急匆匆就过去了。
她的小灶房背靠奢华前院蜿蜒出来的亭廊水榭,原来的一道瓶形小门被封上了,进出必须从大门右侧绕过来。
这小屋原是王妃内院贴身嬷嬷使用的熬汤做点心的,品香阁成了青楼之后也被利用成专门给姑娘们进补的小灶,这在少女之前就有人用了,里面储藏蔬果也藏腊肉而她就住在里面。
少女仰头望一眼内墙楼宇中,那里永远都有完美琴瑟声声。
再有半个时辰就是品字楼内身价矜贵的姑娘走演排场的时候了,于她而言即是最不受人打扰的清静时候。
把干柴收取进灶房,就着门前石头砌出来的水池洗衣,那套男人衣服她必要时候还是要用的,她身着雪白的里衣,两手在水里搓洗着。
这时,她腰带紧贴腹部的地方忽感温热,还是那“突突突”的动作像有个动物爬在她肚子上。
对了,那个碧绿的荷包她还没有打开看看呢。
于是她擦干双手掏出这荷包,碧绿荷包是上好的双线织锦面。
就在这宁静的一刻,风声骤然大作,把内墙的合欢树枝‘吧拉拉’折断,雷电声咆哮。
乐城本来就干旱,比起血腥的杀戮,这样的雷电大风天谁都不会在乎的。
少女眼望着白森森的光芒直接透出荷包外,她慌忙用衣袖捂住这荷包。
可这束光芒直接投到树梢去了,虽然有雷电做掩护,可是内墙那边很快就会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她急得整个身子都扑在地上才把这束光芒连同荷包一起压住了。
随着风声,两个疾速蒙面身影从墙外掠进来,一看水榭尽头这里的少女立刻飞身过来。
“可找到你了!把你的荷包拿来!”
那妙巧女子拼死也要护着的物件一定很贵重,怎么着她也该看一眼吧。
要不是今晚为了些银子,她才不想要这绿锦荷包呢,她打算翻身把这荷包还给对方,毕竟她的命比这重要。
抖了抖袖子那荷包已经松开束口,里面的硬物顺着她手指尖以闪点般的速度经过手腕骨,竟然牢牢套住右手肘上方不动了。
感觉是个手镯,她即可将空荷包抛给那两人,但他们并没有接住。
一股暖流通过手肘依附在她全身,石座里的灯烛瞬间熄灭,一团水雾挡住了那两人。
无月的暗夜里,少女手臂上白光闪闪亮,两个蒙面人以为她设下机关算计他们,气急当下钻过雾气打算结果了她,雾气瞬间推开立显一个人。
以跛脚少女来看,那是个白衣长身挺拔的背影,黑发青玉束,侧边颜虽不甚清楚却如美神祗。
两蒙面人无法移动脚步了,眼前的男人菱唇轻启正对着她们说:“你们来得正好!”
这声音美好动听,她们本来蒙着的脸非要扯掉黑布给这男人看一眼,尽管这男人的眉毛眼睛她们都还看不见,可他在她们眼里还是绝世美颜。
满脑子只有欢喜的涟漪,盈盈荡漾的是含春水眸,只看一眼即可沉溺,再看一眼覆上心头的就是福乐。
他的眼睛无法描述,可那双眸在冷风中带出暖意就那样融化了她们的杀意,先前的雾气早就钻进她们的口鼻之中,她们身形不再紧绷也放下了长刀。
“你们来这儿是为了什么?这里可不是良家女子能来的地方吆!”
言内之意全然为她们二人着想,顿时心房卸下。齐声道:“言之有理!”
男子语气轻柔带着幽沉沉的关切说道:“那你们怎么来,就怎么回去吧!”
“恩?什么……”她们习武多年,此刻心志还未完全消失。
“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这水榭之中的水底,要不要下去呢?”他以她们自己人口吻诱导着。
那两人本就猜测出是在水榭,头脑昏沉之下步步走向水榭岸边。
她们徘徊在品香阁外,适才用轻身功跳进来这水榭的,再回去也还是要出去这围墙。
就在她们半梦半醒之际,两道白衣长袖长长伸出去紧裹住两女子身躯无声息投入了水中。
杀人不见血,且连个杀声都没有听见。
“呼呼”,男人潇洒收拢了衣袖,在这冰冷夜晚异常的可怕。
跛脚少女慢慢地后退。
……
戴面具男人能让两个蒙面女子主动掀开面纱,趁着她们头昏意识混乱时候用他的衣袖勒死她们并将她们沉下水底,这手段快狠准。
随即,豌豆大的冰雹急纷纷铺满了大地。
“乐城这个地方还真是有趣,干旱了一整年,期盼下雨却来的是冰雹!”男人很有魅力地用衣袖遮住头顶喃喃自语。
说完,他回身即可飞步在湿滑的栈道上。
跛脚少女是不会死守在这尽头的小灶房,她单薄身形鱼儿一样的灵活,一般少女远不如她。这品香阁的外墙水榭无形中就是她的地盘,她未穿外袍也未系襦裙仅着两层雪白里衣衫裤干脆就滑行在廊缘上。
她的淘气顽皮在这品香阁里应该无人能及的。
男人摇了摇头,青楼这环境真不是受好教养的地方。
这水榭的栈桥窄长而分布纵横,眼看着小跛脚可就要到品香阁大门口了。
他顾不得靴底沾到了冰雹融化后的泥水,一跃而至挡在她眼前。
“停下!”
她看也不看他的脸,跳过一条水沟直接避开干净的木栈道就要去喊归十三了。
他声音冷沉沉:“再不停下我把你也沉下水。”他藏身在这里的,可不想连累到她才出手杀人的。
少女一瞬间便挪动了脚步回返。
她知道这世上有高人存在,能力高深莫测。
“你可知刚才那两人是什么人?”
跛脚少女看着他那半张脸上没有表情的面具就是不说话。
“那你戴着的手镯你可知道来历?”他紧紧追逐她的脚步问她,使她不得不侧身快快移动脚步返回水榭尽头。
她没有退路了,唯一的地方还是小灶屋,她小脸煞白突感命不久矣。
“这是个宝贝,也是个祸胎,你不适合。”男人看着她左臂上宽扁的银手镯说出这些,他嘴角明显带有讥诮。
“恩……”她跛脚干瘦正值成长阶段的萌芽期,青白的脸颊显然并无感到畏惧。
“那么你想知道怎么保你得到这宝贝之后还能安然无恙吗?”男人嘴角凝重。
跛脚少女点点头。
“你必须陪我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