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霞把最后一口烙饼卷大葱塞到嘴里,见众人都坐在那里等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摸了摸肚皮,感觉还能再吃下一张,可让这么多人等着她又实在不妥,拍了拍肚子道:“饱了。”
高铁军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递给左手边的葛超,道:“上面发了个文件,说要在农村实现土地承包责任制,具体的承包方法有三种;第一种最简单,直接把咱屯的土地分成五块,五个小队各领一块。第二,由村民组成互助小组,把土地分给各个小组。第三,上边叫咱们跟安徽的那个什么地方学,土地承包到户!具体的都在文件上写着,你们传阅一下,然后咱们合计合计屯里的土地该怎么承包。”
高大龙眼前一亮,不等葛超打开去看,一把将文件抢了过来。文件是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的,上边密密麻麻全是蚂蚁大小的字,高大龙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不觉头大,把文件往高红旗手时一塞,又道:“你来看。”
高红旗先把文件举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眉头一皱。高红霞道:“红旗,连我这个没上过高小的人也知道,文件是拿来看的,不是拿来闻的,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刚才没吃饱,现在想把文件给吃了!”一句话惹的大伙哈哈大笑。
高铁军脸色再次涨红,敲了敲桌子,制止众人的哄笑,道:“事就是这么一个事,让红旗先看文件,咱们谈谈该以何种方式承包。”
五个小队队长,都是走在生产第一线的。当即有一个站起来道:“有个歌是这样唱的;好男不生高家屯,好女不嫁高家屯。为什么有这样的歌编排咱高家屯,还不是因为咱们是全县最穷的村?咱屯之所以穷,既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原因,客观上是因为地少人多,主观上是偷奸耍滑的人太多。”
另一个小队长道:“咱们村小三千口人,不到四千亩的地,算下来每人只有一亩三分地,但咱们屯的地可都是能打七百斤小麦外加上千斤玉米的甲等地,比之别村只能打三百斤小麦五百斤玉米的丙等地,就人均产量上来说并不少。可为什么咱们屯的产量越来越低,现在一亩地的产量还不如别村丙等地的产量,这主要还是人的因素。出工一窝蜂,收工像放羊,站在地头上一个个赛武松胜吕布,真要干活了又温良恭俭让,这种态度能多打粮食才怪了,不是有句老话说,‘人欺地一时,地欺人一年。’大家都在那蒙地,就等着地给你多长粮食吧。”
高大龙道:“所以啊,依我看别分什么一二三了,就学安徽的那个什么什么村得了!”高红旗道:“小岗村。”高大龙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所有人都一震,道:“对,咱们学习小岗村,也一杆子通到底,把土地承包给个人。今后土地都是自己的了,谁要再偷奸耍滑,饿死他个王八蛋。”
小队队长纷纷表示赞同,一时间屋里像是围了一群苍蝇,嗡嗡之音顿起。高铁军给高红霞打了个眼色,高红霞会意,端起水一气喝完,像个怀孕妇女那样抚摸着大肚子道:“把土地承包给个人?那不是乱了套?大家伙这不都成了地主了?同志们,这可是要犯政治错误的,咱们宁可守着现在的烂摊子不动,原则性的错误千万不能犯,否则运动一来,都得吃批斗。”
众人马上沉默起来,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高红旗今天在高家屯走了一遭,从接触的人来看,大伙对高铁军很不满意,可又都敢怒而不敢言。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来是因为高铁军毕竟当了很多年的干部,淫威放在那里。二来嘛,高铁军掌着印把子,屯里边结婚生子,当兵探亲都得由他打印,怕打印时受到刁难。由此可见,自己做的大队长只是个有名无权的傀儡罢了,想办什么事都得高铁军点头才行。那干大队长还有什么意思?要是能把权从高铁军手里夺过来就好了!现在是个机会,正好利用这次包产到户的机会,最大限度的调动村民们的劳动积极性,多打粮食。农民们都很淳朴,谁让他们致富他们就支持谁,等树立起了威信,说出的话便好使,那时候有没有印把子都一样。
眼见高红霞一句话把众人说的噤若寒蝉,他干咳两声,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道:“高姐这话说的不对,你也说了,土地是承包给个人,并不是给个人了。何谓承包?其实就是借。比如我们家里有口锅,你借去用了两天,难道锅就成你的了?锅还是我的,哪天我需要了,问你要回来就是。承包就是这样,我把土地先借给你种,哪天我不想借给你种了,还可以收回来的。土地根本不是你的,你又咋能成为地主?”
众人纷纷点头,可还是被‘吃批斗’吓得不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开口说话。过了一会,大队副队长俞民道:“大锅饭越吃越穷,承包到户又怕挨批斗,我看不如咱们取个中间,承包到组或者到小队!”
高大龙道:“承包到小队?一个小队六百来号人,跟吃大锅饭又有什么区别,偷奸耍滑的一个也不会少?要不咱就不承包,要承包咱就承包到户。”
“那……”俞民犹豫着,道:“咱们承包到组吧。尽量把组分的小一点,这样一来,可以杜绝很大一部分的偷奸耍滑。”
“我不同意!”高红霞道,“不管承包到组,还是承包到户,仰或是承包到小队,这不都是在削大队的权吗?不闹红卫兵后,大队的权本来就少,要是再把土地分给村民,那今后谁还听咱们的?咱们不也沦落为种地的百姓了。咱们都十几年没握锄头了,谁还种得了地?还有这‘夜草’,土地分到组或者队,小组和小队越来越富,大队越来越穷,咱们还吃不吃‘夜草’了?”
高铁军敲了敲桌子,道:“红霞,怎么越说越离谱,都扯到‘夜草’上去了。咱们作为干部,本来是为村民服务的,听你的话,好像咱们是骑在村民头上作威作福的南霸天了?红旗,该说的都说了,该讲的都讲了,你也谈谈自己的想法?”
高红旗自然知道以后不会再有运动或者批斗,而土地承包到户是大势所趋,道:“我同意大包干!”见桌上的其它人听不懂这个词,又道:“‘大包干’就是小岗村搞的那一套,总的来说就是交够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这几句话说的中气十足,桌上大部分人的眼睛又活泛起来,纷纷扭头看向高铁军。
高铁军道,“这人一老浑身都不得劲,关节炎一到冬天就疼得出不去门,我准备在家静养数月,咱们屯的土地该怎么承包,还得由红旗这个大队长来定!”
高红旗呵呵一笑,把手上的文件合上,暗叹高铁军还真是滑如泥鳅,一句话便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难怪十多年来屯里的大队长走马观灯的换,支书却能屹立不倒,原来深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为官之道。关节炎发作出不了门,多好的一个借口,如果在‘土地承包’上犯了错误上边怪罪下来,他会称自己有病在家,对这事一无所知。可一旦得到上边的肯定,他又会成为勇往直前的急先锋,往自己身上揽功劳。幸亏自己不是这个年代的人,对未来有个大致的把握,知道承包到户没有错,不然让人当枪使了还自我感觉良好呢。不过话说回来,既然高铁军让他来出来当大队长的目地,是想让他在土地承包这场风雨里为他挡风遮雨,那么提一些过份的要求想高铁军也不会拒绝。
高红旗咂了一下嘴,道:“由我来定?我怎么觉得我就是个傀儡呢?”
高铁军问道:“傀……傀什么来着?”
高眼镜道:“傀儡!”顿了一下又解释道:“他这是自比光绪,把你当慈禧了!”
高铁军脸色一变,道:“胡说,我怎么会把你当傀儡。”
高红旗道:“没把我当傀儡?可我听说,队长带个代,放屁也不响。”高铁军今天对屁啊,臭啊之类的东西十分敏感,喝道:“你听谁说的。”
高红旗道:“谁说的暂且不管,我先试试响不响。这些天我在村里走了走,各家各户都在吃糠咽菜,村民们都穷成这样了,咱们怎么还有脸吃八凉八热外加烙饼卷大葱?就这一顿,估计得够一户普通的四口之家吃上一个月的大米白面了。我看,从今天就别吃‘夜草’了,有什么会直接在队部开。”
“你说什么?”高红霞呼的一声站起来。
“你看!”高红旗两手一摊,道:“我说不响吧,你还不信,这不就有人反对了。”
高铁军的脸色一阴,道:“红霞,你干什么,快坐下!”又道:“这个吃‘夜草’,我早就想禁止了,可一直没抽出空来说这事。既然今天大队长提出来了,咱们今后就别吃了,一切以村民的利益为重。”
“我还得向老支书讨样东西!”高红旗轻描淡写的说着,似乎这件东西是件极普通的东西,道:“所谓空口无凭,咱们把土地承包出去,总得给村民们立字为据。我听说支书把公章保管的很好,为了公章的安全,甚至与公章同吃同睡。往字据上边打印,这件大事我当然想让支书把这事代劳了,可咱们村小三千口人,支书一路打下来,非把关节炎累成关节肿。为了您的健康,也为了立字据时不耽误事,这印最好放到大队。”
“这……”高铁军万分不舍,这些年,全凭这把印他才能在村里耀武扬威,才能盖得起两层小楼,让他交出印来,如同剜掉他的一块心头肉。
“老支书犹豫不决,一定是担心印的安全!这样,让大龙派两个民兵,二十四小时看着,绝对不把印搞丢了。”
高大龙拍着胸膛道:“保证完成任务。”
高铁军道:“既然你为叔的身体着想,那改天你去叔家,叔把印亲手交给你!”他站起身又道,“至于土地承包的事情,你们再合计合计,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