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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启蒙时代

异星震撼,是指当一个文明首次遇见宇宙中另一个完全不同文明的时候,会造成巨大的观念冲击。假如两个文明都处于幼年时期,那么冲击是双方面的。两者都会震惊对方远远超出了常识和想象,两者都会被对方所影响。

三体人发现,他们几千年来相信的那些真理或常识,受到了根本上的挑战。

***

***

危机纪元初期。巴黎。

拉斐尔酒店的一个豪华房间里,一群衣冠楚楚的先生和女士们正在开香槟和写支票。这笔交易明天将登上报纸头条,震惊整个欧洲甚至世界。

现在,支票和合同都已经准备好了。投资者们正在等待最后的关键人物,他将在内侧的那扇大门闪亮登场。

但是,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通往外侧的门被一脚踹开了。“警察!不许动!放下你们手中的笔!”十来个持枪的警察冲进了门。

大厅里顿时大乱。

有位绅士愤怒的说:“你们在干什么?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生意场合!”

“所有的支票和付款都要马上停下!”警长喊道:“交易主办人在哪?”

一位女士挥着手帕对警长怒斥:“你们的行为敢辱没了我们,也辱没了部长先生!他会收拾你们的,你们这些废物警察……”

另一位先生说:“你知道我们是谁吗?在这个房间里坐着的都是身价亿万的企业高层和欧洲顶级的富人,只要我打个电话,明天你就会失去你的工作……”

“我知道你们是谁!”警长说:“我还知道你们手上的支票至少都有八到九个零,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付钱!千万不要付钱!”

警察们强行撬开了另外一侧的门,持枪冲了进去。在那扇门里面,是大得惊人的总统套房卧室。卧室极尽豪华,但没有一个人,床和地板上扔着来不及收拾的假证件和资料,资料上都印有着法国的国徽。

风吹动窗帘和一地的纸片,窗户大开着,显然目标已经逃走了。

“部长先生呢?”大厅里的女士们惊恐的说。

“拉斯提格又一次逃走了。”警察说。

刚刚警方和投资者的大声嚷嚷,造成了足够大的声响,停留了太多时间,足以让卧室里的人惊动,并从窗外的消防梯溜下去,开着停在楼下的讴歌逃跑。

“他是不可能逃走的,”一位投资人说:“他的妻子在这里。”

一位美貌年轻的女子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大卧室另一头的浴室里走出来。她还穿着浴袍,看到这么多警察,她惊呆了。那些男士则看到她没有系紧的浴袍所露出来的部分呆了。

“拉斯提格在哪里?”警察问她。

“拉斯提格是谁?”她说。

这位不知道丈夫名字的女人,从法律意义上正是拉斯提格的妻子。两个星期前,她在布达佩斯第一次碰见这位魅力非凡的男士,然后火热的恋爱了,几天后他们注册结了婚。跟大厅里这几位投资者一样,她以为她的丈夫是法国财政副部长。

“有谁已经把钱打过去了?”警长问道。

有人缓缓的举起了手。

“我们要马上查封相关的账号,如果拉斯提格先拿到这笔钱,不要说丰厚的回报了,恐怕你永远看不到你的本金了。”

一位夫人问:“你一直在说拉斯提格拉斯提格,拉斯提格究竟是谁?”

“拉斯提格就是准备把埃菲尔铁塔卖给你们的人。他从来不是什么部长,相反,他是世界上最天马行空的诈骗犯。”警长说:“你们差一点就被洗劫一空了,今天可能是你们的幸运日。”

对拉斯提格来说,这可不是他的幸运日,差一点他就得手了。

他举办了一次卖掉巴黎艾菲尔铁塔的招标,并请到了欧洲十几个大公司来参与竞标。刚开始这些投资者都怀疑项目的真实性,但拉斯提格用自己的魔法征服了所有老奸巨滑的投资人。也许有人纳闷,在这个现代的世界,怎么还有人会相信这样的骗局,那是因为你没有亲自接触过拉斯提格。

简言之,拉斯提格和一般的诈骗犯完全不同。当他开始和这些投资人接触的时候,投资人疑心重重,他从来不解释。恰恰当反,他从一开始就向他们暗示要回扣和好处,他表现的如此腐败,以至于投资人都认为这一定是政府官员。

等到拉斯提格拿够了各种贿赂和好处,然后才告诉他们,你们够资格坐上我的餐桌了。此时拉斯提格展示了各种伪装的政府文件和招标书。他暗示政府的利益丝毫不重要,只要给拉斯提格足够的好处,他们可以在正式买下埃菲尔铁塔的时候省大笔的钱。

拉斯提格越是贪得无厌,竞标者们就越觉得这是个机会,于是开始讨好他,给他的“妻子”赠送珠宝,请他们去最好的餐厅,同时竞争对手彼此互相打压。他们投入得越多,就越是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拉斯提格通知每一位竞标者,他们中标了,竞标者都以为中标的只有两家公司。拉斯提格分几批邀请他们前来签字和付头款,准备把他们轮流收割一遍。就在付钱的现场,警察们冲了进来。

平庸的小偷被抓住,伟大的小偷被歌颂,这是拉斯提格的座右铭。但这次他又沦为了前者。

最近几年,绝非拉斯提格走运的年头。他被全欧洲的警察盯上了,虽然他的一生都在被追捕和逃跑,但眼下,他已经到了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他开着他的讴歌没有方向的逃向乡村,准确说,不是他的讴歌,是他妻子的车,包括酒店开房的钱也都是他妻子在付。事实上,他早已经身无分文,一个半月来,一直是他的“妻子”在支付他所有的开销。

警方已经冻结了他所有的账户和信用卡,他在巴黎租的房子也被封了。他没有现金,没有支票,没有能用的银行账户。这个大诈骗犯竟然沦落到一无所有。

他驾车一直开到郊外,然后他停车,站在土地上对着天空疯狂的咒骂。他快气疯了,咬牙切齿的踢着轮胎、扔东西,然后他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他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火柴,两个硬币,一个避孕套,他连加汽油的钱都掏不出来。

最后,在美好的法国乡村的路边,拉斯提格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在路边竖起大拇指,当附近农场的人路过的时候,他展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把他的汽车卖掉了,换得2000欧元。

第二天,他的故事和通缉令登上了报纸。而他从一堆酒瓶子里爬起来,头痛欲裂。经过一夜狂欢式的喝酒和赌博后,他的口袋里只剩下了三百欧元。

拉斯提格尝试打电话找一些熟人,几乎所有接电话的人都大骂一通就挂了。还有人尝试套话问他在哪里,好打电话报警。世界上已经没有没被他骗过钱的熟人了。打完所有的号码,拉斯提格没有找到能帮助他的线索。

这是局部的困难,暂时的。拉斯提格掏出剩下的三百欧元,出门买酒了。

二天后,他最终花光了三百欧元。外加还有一个酒保和三个赌徒到处在找他,要讨酒钱和赌债。拉斯提格悄悄的离开了那个村子。

他步行了几小时,最后来到一幢乡下的破房子前。一个老妇人正坐在门前的摇椅上。她面朝着远方,似乎听到脚步声,然后问道:“谁?”

“妈妈。”拉斯提格说道。

“哦,我的儿子!”听到他的声音,老妇人高兴的站了起来。“你回来了!你饿吗?”老妇想用手摸着他的脸,“我给你弄点东西吃,你可以自己到厨房柜上找找,有好吃的牛油饼干。”妈妈用拐杖敲着地面,颤颤的往房门里面走。

拉斯提格跟着走进厨房,在柜子上找到饼干盒,打开,里面只有一只死掉的老鼠。

妈妈用手摸着灶台,给他做吃的,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看得出来,很久没有人跟她这么聊天了,她需要有人跟她聊天。

拉斯提格扔掉那个死老鼠的盒子,继续到处乱翻。

“你在找什么,亲爱的?”

“妈妈,我只不过想收拾一下,你这太乱了。”拉斯提格说。

他走到妈妈的卧室里,继续翻找。最后他在床底下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叠卷起来的钱,不多,钱的纸张都很旧了。他把钱塞进口袋,又翻了翻首饰盒,里面唯一的戒指两年前已经被他偷去卖掉了。

“孩子,别急,马上吃的就好了。”妈妈在厨房唠唠叨叨的说着,她是一个瞎眼的女人。

拉斯提格从房间里又找到半瓶威士忌,拿了直接走了出去。妈妈还在那儿一个人唠叨。几小时后,拉斯提格已经在一个小酒馆喝到半醉了。

这时一件神奇的事发生了。

“你怎么做到的?”一段文字突然出现在空中。

拉斯提格放下酒瓶,伸出手去摸了摸,那些文字并不真的存在。他笑了,我已经喝醉了吗?

“你怎么能下得了手的?”一段新的文字出现了。

什么狗屁?拉斯提格挥了挥手,希望像赶蚊子一样把这些文字驱散。

“她是世界上最后一个爱你的人。”空气中的文字说:“你偷走了她所有的积蓄,她的厨房里连三天吃的都不够了。”

“操你妈的!”拉斯提格烦躁了:“这是什么?谁在给我看这些狗屁文字?”

“我是一个人类初级观察员,”文字写道:“我在4.5光年外向你说话。”

外星人?认真的?拉斯提格瞪着眼睛:“别他妈的给我开这种玩笑,不要再给我看这些字了!”

就这样,一次绝对不可能的对话,在这个法国的乡下夜晚发生了。世界上最没有资格与高等文明对话的人,道德败坏的骗子拉斯提格看到了来自智子发出的文字。

在危机纪元的第二年,人类面壁计划刚刚成立,三体的智子监视着整个地球。由于它可以同时运作百万个任务,智子大部分时间是闲置的。人类面壁计划成立之后,三体舰队上增添了人类观察员的岗位。这是初级岗位,该岗位利用智子的空闲时间,对人类进行各种观察,收集有价值的信息。

观察员一般只是观察,从来没有跟人类建立过对话。这位初级观察员的行为很可能违反了舰队的规定,但他没有上报这次对话,他也没有上报后来的许许多多次对话。

话说回来,观察拉斯提格这种对象,也不是三体观察员一般会做的事情,因为观察员的目标都是重要的人物,如政治领袖、对时事有显著影响的学者之类。从来没有三体人观察那种以犯罪为生的下流层次的人。

这位好奇心非常重的观察员,名叫日箭18967。

对话的最初动机,可能来自于异星震撼。观察员实在不能理解他所看见的一切,拉斯提格所有的一切,对日箭18967都是不可理喻的。他可能是实在是忍不住了,想问问他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你怎么做到的?”但拉斯提格明显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日箭18967和拉斯提格的联系后来持续了很多年,有很多记录已经查不到了。但这第一次交流,在历史上是很重要的。

“你为什么要骗人呢?”日箭18967问道。

“哈!”拉斯提格对此问题非常的不屑:“骗人为我带来好处,这不是很明显吗?”

“我从来没有骗过人。”日箭18967说道。

“什么?”拉斯提格表示惊讶。

“我们的思想是透明的,做不到骗人。”日箭18967说:“我心里想什么,都会直接展现出来。”

拉斯提格显然非常不屑:“你为什么不拿块布,把你透明的小想法遮挡起来呢?你们这些傻外星人?”

“为什么要把想法遮挡起来呢?”日箭18967惊讶的问。

“这样你就可以骗别人啊!”拉斯提格喊道。

“为什么要骗别人呢?”日箭18967非常不解。

“骗人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拉斯提格认真的说:“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你必须要骗人,我是说,你没法不骗人,因为这是最好的方式。”

“不,透明才是世界上最好的交流方式。”日箭18967坚定的说:“完全信任,没有秘密。”

“你们这些蠢外星人。”拉斯提格说:“让我给你演示一下,为什么骗人是全宇宙的真理。”他拿起一张纸片:“假如我是卖一个苹果的,我的苹果价格写在这张纸上。但因为我们地球人是不透明的,所以,假如你来买苹果,你要先问我价格。”

“买一个苹果多少钱?”

“15元。你买吗?”

“买。”

“我获得了15元。”拉斯提格说,“让我们再扮演一次,现在我是透明思维的三体人。你来买苹果。”

“我要买一个苹果,多少钱?”

拉斯提格展示了手上的那张纸,纸上写着:10元。

“你刚刚骗了我。”日箭18967说:“真实价格是10元,但你骗我是15元。”

“所以我多赚了5元。”拉斯提格说:“欺骗带来什么?利润。”

……显然日箭18967消化这个需要一点时间。

“如果你是一个思维不透明的地球人,你想要用更低的价格买到苹果,你应该怎么说?”

“10元的苹果太贵了,现在苹果只值9元。”

“你学得很快。”拉斯提格说:“你现在以9元买到了苹果。而刚刚你花了15元才达到同样的目标,我们学到了什么?”

……日箭18967茫然。

“如果你的思维是透明的,我是不透明的,我就能占据优势。结果是我赚了,你亏了。那么,作为买苹果的人,应该怎么做?”

“我不能让你看到我思维里的价格。”

“Bingo。”拉斯提格打了个响指。“只要有利益的不同,就应该让自己的思维不透明。透明是愚蠢的,不透明才是对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优势。”

这就是“拉斯提格的第一课”,也被称为宇宙法则的终极一课。这次对话是拉斯提格喝多了威士忌的产物,但是,直到很久以后,它蕴含的真正价值才能被发现。

编者:我知道你认为那些对话内容很简单,但直到你看完本书的最后一章,你才能完全理解它的含义。

***

那个时代,三体对人类的研究刚刚兴起,观察和研究人类主要是为了破解面壁人计划。

三体文明认为,透明思维才是引以为豪的先进文明的特征,当三体观察到人类思维是不透明的之后,第一反应认为该特征是落后的,不文明的。

下面引用一篇文章来说明当时三体对人类不透明思维的看法。

《三体文明为什么优于地球文明:从进化论谈透明思维的伟大》

作者:夜歌17074

从进化史上进行研究,我发现人类和三体人都有关键的两个重要进化节点。

人类第一个进化节点是直立行走,这次进化解放了人类的双手和大脑,从此人类生存能力大大提升。第二次进化大约在八万年前,那时人类走出非洲,击败了另一个体力更加强大的分支尼安德特人,登上了食物链的顶端。从那一刻开始,人类在地球上再也没有匹敌的对手。这一次进化的关键,在于学会了协作。

人类产生了一个突变的的基因,使得人与人之间能够组织成一个有分工协同的小组,当时地球上有很多强大的动物,在体力不占任何优势的情况下,人类通过协作,综合使用引诱、远程、近战、陷阱相结合的方式,战胜了地面上所有更强大的动物。这种高效协作的能力,后来进一步演化成组织大规模战争的能力、组织全球经济的能力。

有趣的是,三体人也有相似的两次关键进化节点,而且与地球人的可以类比。

第一次进化都是为了生存,但三体人获得的不是食物,而是学会了脱水,这大大增强了三体人的生存延续能力。古生物学研究显示,远古时代,所有没有学会脱水的物种都在乱纪元从行星上被抹去了。

第二次进化使三体人产生了文明,三体人成为了光学体表动物。

三体人的思维能直接显示在身体表面,在体表上有大量发光的细胞。三体人视力很发达,主要是为了在社交中阅读其他人的思想。光学是比声音更高效的传播方式,因此,三体人的交流效率极高,也很容易形成共识。如果许多人用体表显示同一个信号,意味着他们拥护同一个想法。在古代选举领袖的时候,从高处望下一看,就能看到所有人体表都闪烁着同一个名字,那就是被选举出来的领袖。

这种高效的沟通方式使三体人发展出了几千人方阵形式的计算机,每个人都是一个光学仪器,人体计算机使古代三体社会的理性和计算能力就达到了很高水平。

透明思维是三体的美德与上天的恩赐。三体人没有欺骗,交流中很少有误解和错误信息,社会信息流动高效,科技发展与交流更快,也容易在全社会形成共识。三体人注重民意表达,在一个思维透明的世界,人民拥护什么反对什么很容易一眼看出,民调每天自动在每一个广场和街道上自然呈现。这是一个高效、民主、务实的社会。

与之相比,人类低效的沟通方式,决定了他们注定发展不成三体人这样高度文明的社会。人类不透明,充满了肮脏的思想,自私自利。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沟通极为低效,真相往往无法查明。

这样低等的种族,被伟大的三体文明征服和消灭是应该的,是正义的。三体消灭人类,是整个宇宙有序度提高的结果。

***

编者注:并非所有著作都同意以上观点。在另外一些著作中,三体社会是专制的,个体不敢轻率的发表不同于主流的想法。人民在出门前要注意调整自己身体表面显示出的信息,避免自己成为异类和小众。请读者自行判断。

另注:本书统一采用地球度量衡,时间是地球年,距离是公里和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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