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飞离太阳系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之前我还是低估了对宇宙的认知。
以前我也曾驾驶飞船在几大行星间遨游,但毕竟没有离开太阳系,没有离开家园。如今,“蓝色空间”号真的离开了家,飞船中包括我在内的一千二百七十三名人类已经是宇宙中的流浪儿。
对家园的依恋被彻底斩断,这是人类首次真正进入太空。
除了半人马座三体星系之外,距离太阳系较近的恒星还有蛇夫座巴纳德星,以及波江座的天苑四。这两个星系中没有发现气态行星,都不适合作为中继站,而且,它们都远在数光年之外。
距离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在宇宙的尺度下,人类是如此渺小。
褚岩终于明白章北海为什么感到忧虑了。
“蓝色空间”号全舰一千二百七十三名官兵中,超过半数的人心理状态极不稳定。大家的交流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沉着脸,见了面也一言不发。据悉,其他各舰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而且更为严重。
随舰心理医生对此束手无策,人类是首次在真正意义上进入太空,这种问题前所未见,没有人知道如何应对。
不仅同事们如此,褚岩自己也越来越抑郁,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自己的舱室里,调出外部视窗,盯着前方的星空发呆。
太阳系本身位于银河系悬臂,舰队前进的方向是悬臂外围,肉眼可见的星体极为稀疏。空旷,漆黑,一片死寂。
“蓝色空间”号没有大气层对可见光的散射,在褚岩眼里,太空是无比深邃的黑。黑到极致,黑到足以吞噬一切。
日复一日,那黑暗如同一堵无形的巨墙横亘在前方。除了黑暗,什么都感觉不到,似乎连时间都不再流动。那黑暗仿佛填满了整个宇宙,也填满了褚岩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让他难以呼吸。
返航可以逃离黑暗。但返回地球是不可能的,回去,就意味着全体人类的灭亡。而按照当前的航速,这样的旅程还要持续两千年。
两千年,这是一个过于漫长的数字。谁也无法预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前途是隐藏在一片漆黑中的未知。
未知是恐惧的源头,而已知,又过于残酷。
在可探测范围内,航线正前方有两片星际尘埃;核聚变燃料是这支小舰队唯一的能量来源,因为在加速阶段消耗巨大,当前燃料余量已不足以支撑再次加速;食物是舰队官兵赖以生存的根本,因为太空舰队认为追击行动不久就会结束,所以库存不算充裕;漫长的航程中,飞船配件肯定会有损耗,但每艘战舰上只有两套备用配件……
距离天鹅座NH558J2还有十八光年,而那里并不是航程的终点。前方每一片星际尘埃都会造成舰队减速,燃料匮乏,食物不足,缺少配件……当前的状况持续下去,舰队将永远也无法抵达。
除非有人做出选择,除非星舰地球大部分公民死去,剩下的人才能安然抵达目标星系。
褚岩动动身子,他为自己这个过于黑暗的念头感到恐惧。
他这么想,别人会怎么想呢?会有其他人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吗?人类源起于自相残杀、同类相食,难道新生的太空人类也是如此?
静坐中的褚岩再次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王越去世时已经96岁,他在这个时代没有亲人,临终前,陪伴他的只有褚岩一个。
在病榻上辗转数日之后,处于弥留状态的王越忽然睁开双眼,抓住了褚岩的手臂。褚岩急忙凑过去,轻声说:“老师,您还有什么愿望?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会帮您完成!”
王越已经无法出声,双唇颤抖,似乎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从老师的口型中,褚岩读出了他想要说的那句话:杀死心中的孩子。
杀死心中的孩子,然后,才能成长为一个男人。
章北海,那个男人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老师希望褚岩杀死心中的孩子,章北海呢?他杀死心中的孩子了吗?
坐在黑暗中的褚岩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