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势渐大,豆大的雨滴砸在窗棂上,啪嗒啪嗒如泪珠滚落,远处时不时传来隆隆雷鸣,更似悲戚呜咽声声入耳,一阵一阵酸楚顺势涌上心头,直教人好生难过。
狂风暴雨呜呜咽咽一整晚,翌日,因着大雨如注直到这会子依旧不停歇,天色竟是隔了许久方才渐渐亮了起来,一晚迷迷糊糊辗转反侧的胤祥自是不愿再躺,故他早早便起身整装梳洗,待得一切收拾停当,正巧鄂尔泰端着一只木质托盘踏进屋内,口中朗声给胤祥道福后,他在门边略一沉吟,最终入得屋内,腾出一只手将门轻轻掩上,举步走来,他神情犹豫欲言又止,在与胤祥东扯西扯说完些不相干的话后,他终是下定决心般开口,“爷,前儿李公公托奴才进来跟爷讨个主意,那瑾臻姑娘直到这会子仍旧跪在门外,任谁都劝不住,眼下这雨下得这样急,她又跪了一晚,若再这样下去,怕是……”
鄂尔泰没敢再往下说,他一边亲自替胤祥将托盘里的清粥什菜摆上桌面,一边不时抬眼偷偷打量胤祥,试图能在那坚毅俊挺的五官间搜寻出些许情绪的波纹,怎奈胤祥面前的清粥袅袅氤氲的热气竟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叫人看不真切。
瞧着胤祥并未搭腔,鄂尔泰不敢随意出声,只低着头躬身侍立一旁,心下却早已是思绪翻滚。听闻昨儿夜里,李德全劝瑾臻回宫未果,自然不敢擅自离开,一来,因着康熙交办给他的差事他并未全然办妥,二来,毕竟他还担着护送宫女的差事,万一出了差池叫万岁爷给怪罪下来,他纵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故他瞅准时机,暗中差了个机灵的小厮先行回宫,将此事原委先行回禀康熙,自个儿则寸步不离地守在瑾臻身旁预备见机行事。
他寻思着,瑾臻就是再犟,也不过一介女流,待得闹累了自然便会回宫去,何况这狂风暴雨的,就是那些个身强体壮的戈什哈,要他们连着跪上一两个时辰都难以承受,更遑论是她?可谁曾想到,就这么个看似娇弱的丫头,这一跪便是一整夜,谁劝都不听,先前那个被他差回宫的小厮也是左等右等不见回来,万岁爷那边竟也毫无响动,李德全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之下只得再度求了鄂尔泰,让他见机行事劝劝十三爷也是好的。
此番瞧胤祥并不吭声,鄂尔泰正兀自犯愁间,忽听得胤祥冷冷地道,“她既是要跪,便由她去跪,与你又有何相干?”
鄂尔泰当即一愣,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料这个向来宅心仁厚的十三阿哥竟会说出此等绝情的话来,想着那瑾臻也着实可怜,为见十三爷一面就这般不要命地跪着,哪怕他是个外人,都于心不忍。眼看胤祥说话间已是神情平淡地端起小碗用起了清粥,勺子轻击碗壁叮当作响,传入耳中只觉万般清冷。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鄂尔泰终究敌不过内心怜悯,劝谏的话语冲口而出,“十三爷,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她好歹也是万岁爷派来伺候您的宫女,您这样将她拒之门外,若是叫皇上知道了,不又平白添了一条抗旨不遵的罪过?奴才说句不知轻重的话,就算您不顾及自个儿,也多少替四爷想想,眼下正是混乱之际,四爷因着您和二阿哥的事也没少受牵连,此番在朝中,四爷只怕是谨小慎微绝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这会子您就算是瞧在四爷的面子上,就让瑾臻姑娘进来吧!”
四哥吗?胤祥心下一动,他放下粥碗,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淡漠,“去雍亲王府把四爷请来,就说是我的意思,请他将瑾臻带回去。另外那边——”他抬手一指窗边条基,案上躺着道奏折,封口处隐约残留着明胶未干的痕迹,“这是给皇阿玛的请安折,你也一并交给四爷,让他替我代呈予皇阿玛。”见鄂尔泰只是立在原地满脸愁云地瞧着他,胤祥不由沉下脸呵斥,“还愣在这儿作甚?快去!”
鄂尔泰虽万般迟疑,可终究还是照办,他转身取了奏折却行而退,在行至门口时还不忘回首望了胤祥一眼,他轻扯唇角,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终只化为一声叹息消失在门边。
而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覆在胤祥脸上的冷漠面具终是应声而落,那抹浸透黑眸的悲伤刹那间已是化为水汽溢出眼眶,缓缓淌落两腮。
他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凉风卷着暴雨直往脸上扑,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悲伤淌得满脸都是,寒意更是浸透了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绝望的冷,失魂蚀骨。望着这即将吞没整个世界的雨幕,胤祥差一点便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冲到瑾臻身边,拥紧她,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他根本从来都不曾怪过她,她在雨里跪了一晚,他的心便跟着一同受着,痛着。
可是他不能!他宁愿她恨他怨他,也不能这样自私地毁掉一个女子的一生,但凡是个男人,就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人陪着一同受苦,这羊房夹道是什么地方?且不说旁的,就是四面透风夏热冬寒,他一个大男人都未必扛得住,更遑论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够扛得住?所以既然爱她,便要给她完美的人生,即便过程痛苦难当,可一旦咬牙忍过了,便可如凤凰涅槃般劫后重生,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四哥对瑾臻的爱,绝不亚于他的,因为他从未见四哥在瞧着一个女人时露出过这样柔情缱绻地神情,那满含宠溺的目光几乎要将自己全部的爱意尽皆倾注在这深情一望之中,这样的爱,这样的情,就连四哥府上向来最为得宠的侧福晋年氏都不曾享有,唯独瑾臻,彻彻底底独享了四哥全部的爱。他相信,像四哥这般真性情的人,一旦动了真情,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变了。
“啪”的一声关掉了窗,像是下定决心关掉了自己的心,几颗雨滴顺势拍打着白布糊上的窗纸,噼噼啪啪,甚是恼人。那些个不断混合滑落的雨珠,像极了胤祥的爱情,虽触手可得,却终究隔着一层布,遥不可及。
瑾臻木然地跪在雨中,时间和空间感早已变得模糊不堪,就连耳边哗哗的雨声都似断续的信号,时隐时现。早已湿透的衣裳冰凉****地贴着肌肤,一点一滴吞噬着她体内残存的余温,早已凌乱了的青丝贴着脸颊,蜿蜒出一抹柔弱苍白的无助,那发梢不时滴落的莹亮雨珠跌碎在积了一地的雨水里,渐次晕开了一圈苦涩,随即消失不见。
从黑夜到白天,夜昼交替,唯一不变的,便是这吞没天地的茫茫大雨和雨幕里穆瑾臻娇弱的倩影。这夹杂着狂风的雨水淋在她身上,只余下蚀骨的寒冷,她跪了一晚,只觉身子僵硬,竟是一动都不能动了的,浑身更是冷一阵热一阵的难受到了极致,她口干舌燥,喉头一并火烧火燎地加入这一系列的桎梏,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好似填满了豆腐花,晃荡晃荡一碰便全洒了。
她眉头紧锁,极力忍耐着这一波又一波的痛苦,待得最强烈的晕眩稍稍过去后,她刚预备稍稍挪动下僵硬的双腿,怎奈膝盖上突然传来的尖锐刺痛叫她立时闷哼出声,她紧咬住下唇静待这阵痛楚消散,心里自然明白她在这湿冷的雨水里跪了一晚,这膝盖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嘴角不由沁出一丝苦笑,若她身上所承受的苦多少可以减轻一些她心头的痛,那就是要她再多痛一点她都是愿意的,奈何她心口的痛,只会无时不刻提醒着她,胤祥永不原谅她的事实,也许在胤祥心里,自己就是一个贪慕虚荣攀龙附会的女人吧!
铺天盖地的绝望没顶而至,眼前逐渐模糊的门墙不知是雨水还是旁的阻挡了她的视线,瑾臻抬手胡乱一抹,但听得远处似有人在唤着她的名字,恍恍惚惚间,那声音竟是越发近了。屏息凝神,她侧耳倾听,隔着雨幕,那男子清冷的嗓音只余了万般焦躁,一阵高过一阵的叫唤透着隐约的熟悉撞进了她的心头,瞬间激起了阵阵涟漪,搅乱了她的心。
是胤祥吗?瑾臻只来得及倒吸了一口冷气,眼前便已是人影晃动,她茫然地抬起头,心却是突突乱跳,隔着雨幕,她努力想要看清胤祥的脸庞,她想亲眼看看,胤祥在望着她时,究竟是恨,还是爱。
“瑾臻!”来人并未打伞,他立在雨中,见她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心下又急又怒,也顾不得旁的,他伸手就要将她拽起来,怎奈掌心才刚扣住她的手腕,那过分纤细的触感让他心口一软,立时放柔了手上的动作,口中更是柔声劝道,“瑾臻,别跪了,跟我回去。”
“十三爷……”穆瑾臻喃喃轻唤,嘴角一弯已是嫣然一笑。
感受到了握住她手腕的掌心明显一震,须臾,便复又握紧,“瞧清楚了,我是谁?”
清冷到近乎绝情的嗓音叫她心头打了个突,隔着雨水串成的珠帘,一张清俊深刻的脸庞逐渐由模糊转为清晰,瑾臻略显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未完全回转过心神,待得眼前挺立的五官渐次清晰,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正一眼不瞬地瞧着她,微微上翘的眼角完美地诠释着孤傲与不容抗拒的威仪,那对瞳仁,却是湛黑幽深到了极处,穆瑾臻心下一震,脱口道,“四爷!”
“嗯。”胤禛轻嗯一声算是回应,他刻意忽略她眼里逐渐暗淡的光芒,强忍住胸口的痛楚,他不顾旁的长手一伸,已是揽住她的肩头预备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好坏先把她带走,总比跟这儿跪着淋雨强,瞧她这满脸面无人色的模样,回头还不得淋出一身的病!“跟我走!”胤禛厉声命令,还未及使力,他突觉有股蛮力在将他向外推,不禁疑惑地低下头,赫然发现一只小手竟是横在他胸前推拒,原来是瑾臻在抵抗。胤禛剑眉紧拢,本应是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带她离开的,怎奈面对这般倔强的她,他竟是完全下不了狠心,犹豫间,瑾臻已然挣脱了他的手,仍旧挺直着背脊跪在那儿,任凭风雨折磨着她的意识。
狂风一扫,将一片还未及落地的枯叶再度卷向半空,片刻之后,又再狠狠摔向地面,胤禛犹觉得自个儿便如那片枯叶,以为飘向了天空,便离那纯净的蔚蓝近了,可惜一切终究不过镜花水月,辗转刹那,已是跌得粉身碎骨。
无奈一声哀叹早已被风卷走,唇边只余一抹自嘲。垂首凝视着瑾臻,胤禛用眼神描绘着她瘦弱的身子,这一抹娇小,是要有着怎样的信念,才能强自支撑着不倒下?压抑着胸口灼烧蔓延的痛,他知道,这一回,若是再不把话说明白,这丫头能把命都赔上。
深吸口气,胤禛抢前一步,伸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面对他,“瑾臻!你清醒一点!你就是跪死在这雨里头,十三弟都不会出来见你的!”胤禛不顾一切地嘶吼着,“瞪我做什么?你给我听好了,我之所以会过来这里,全然是受了你心心念念的十三爷所托,是他叫鄂尔泰捎了口信给我,叫我无论如何带你走,他都这样了,你还不能明白吗?”有些真相,固然残酷,可终究瞒不了一辈子,与其日后抱着一份永不可能实现的梦,不如下一剂猛药,让她趁此早些断了这份念想,也不枉十三弟此番忍痛割爱之举。
只是胤禛也会担心,这药会不会猛得过了头,他仔细瞧着瑾臻,见她只是瞪大一双澄若秋水的眸子回望着他,可眼里却并无焦点,瞧那模样,仿佛他适才对她吼的话,她一句都不曾听进耳里一般,视线在她精致的五官间来回穿梭,怎奈眼神所到之处,除却她清丽依旧的美丽外,别无其他。
“瑾臻?”他试探地一声轻唤,恍若在回应他般,瑾臻的嘴角竟是浮起了一抹绝美的笑容,那上扬的唇角一如冬天里突然绽放的红莲花,虽是妖娆绚丽,却终究不合时宜。怔怔地盯着她的笑靥出神,胤禛还未及反应,瑾臻竟是身子一歪,整个人直直就要往满地的雨水里栽去。
巨大的晕眩猛烈袭来,她却是再也支撑不住般失去了意识,身子好似晃了晃,她隐约听见胤禛大声叫着她的名字,然后自己便瞬间跌进了一具温暖宽阔的胸膛里,鼻端若有似无的瑞脑香却是再也不能令她心安。在满世界的黑暗将她吞没前,唯有满心的绝望缠绕着她,直到现在,她方才领悟到什么叫做万念俱灰,原来,胤祥对她,竟不是恨,而是完完全全的厌恶!他竟然已经厌恶到连亲口对她说一句让她走的话都不愿意了……原来四爷说的都是真的,她就是跪死在这雨里头,胤祥也不会出来见她的……
而胤禛已然是急疯了,他打横抱起浑身滚烫的瑾臻疯了似地便往自个儿的暖轿冲,此番恰巧有一滴泪顺着瑾臻的眼角淌落,震碎在雨中,消失不见。恰逢此时,有一件东西,却是清清楚楚地掉进了雨水里。只见那表面突起的莲花绣云纹躺在水中兀自漂着,原本鲜艳的绛红流苏也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调,只傿傿地耷拉在底部,那些个交错淋于流苏间的料珠,此刻看来倒仍是光泽依旧,却不知为何好似泪珠般,一颗接着一颗,簌簌地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