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已是气极,他鼻翼翕动,大口大口喘着气,指着胤禛的手指簌簌颤抖,好容易待得一口气回顺了,他又接着发作,那声音虽不似刚才那般高亢,却仍是盛怒万分,“朕看你如今是越发不把朕放在眼里了!你自个儿犯浑倒也罢了,谁曾想你竟还带了个宫女到朕跟前儿胡闹!简直无法无天!”
“皇上!这不关四爷的事,是奴婢见天求着四爷,闹得四爷着实没法子,这才带了奴婢来的!若皇上要责罚,就请责罚奴婢吧!”瑾臻见康熙当众发作胤禛,也顾不上自个儿的身份,直急的抬头便要为胤禛开脱。
“瑾臻——”难得变了脸色的胤禛直惊得面色煞白,还来得及阻止,却已听得康熙的嗓音恍如惊雷兜头劈来,“胤禛!如今你是越发能耐了!这便是你调教的好奴才!旁人口中的劳什子冷面雍亲王,原来就是这般放纵下人的!你若不会调教奴才,今儿个朕便替你好好调教!”
康熙怒不可遏,本就气极的他勃然大怒,他大喝一声“来人”,早有两名戈什哈应声而出,康熙直指瑾臻,唇角未动,却是胤禛的嗓音凭空炸响,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心底的急切,“皇阿玛——皇阿玛请息怒!一切都是儿臣的过错,儿臣的确如您所说,未能调教好自个儿的奴才,可这事着实怨不得她,且不说让瑾臻去伺候十三弟本就是儿臣的意思,可不管如何她到底也是从十三阿哥府里出来的人,这会子她眼瞅着自个儿先前的主子出了事,一时心焦没了规矩,无端冲撞了皇阿玛也是有的,可儿臣求皇阿玛,念在她这般重情重义的份上,就饶过她这一回吧!”一口气尽皆说完,胤禛弯腰额头碰地,整个身子竟悄悄将瑾臻挡去了大半。
近旁始终冷眼旁观的胤禩几个见了这副光景,即便对胤禛的心思再如何了若指掌,可到底想不到冷傲阴狠如老四,竟会为了区区一介宫女,不顾自个儿尊贵的身份,就这般当着他们哥几个的面低声下气地求着皇阿玛,委实令人讶异,他们兄弟几个见此光景自然神情各异,就瞧着九阿哥胤禟与邻座的十阿哥胤俄互望一眼,视线交错间,上扬的唇角双双泛起了一丝刺目的讥诮;十四阿哥胤祯却只兀自眉头紧蹙,他满脸不解地低头望着俯跪在地的胤禛,只觉这个体内和他留着相同血液的同胞哥哥是那么地让人难以参透;而八阿哥胤禩,却难得还是一派淡然,尤其是那对温润黑眸,在两条卧蚕眉下越发显得熠熠生辉,好似一转眼便是星光流转。
他瞧康熙虽一时气极,可这会子到底也没再发作,瞧这神情更不似适才那般暴怒,略一沉吟,他便将视线移至瑾臻背后,眼风悄然一扫示意那两名戈什哈退下,自个儿则立时起身一撩袍服下摆,衣襟飞扬间已是跪在了胤禛身侧朗声道,“皇阿玛,四哥这般求情,也是为着十三弟考虑,好坏十三弟也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的出身,他一个皇子,身边怎能缺了下人?瑾臻这丫头,儿臣前些年倒也略有接触,她性情温顺举止得体,手脚利落不说,人也是极机伶的,皇阿玛莫不就随了她的心愿,叫她去西郊伺候十三弟吧!”
“不成!”岂料康熙竟是一口回绝,两道灰白的眉毛聚拢纠结,光瞧这神情,竟似毫无半点商量的余地,他抬手一挥,心下只余烦躁。他是胤祥的阿玛,哪有阿玛不心疼儿子的?怎奈他们是父子,更是君臣,自个儿先前一道圣旨早已是当着百官的面讲得再明白不过,他是圈禁胤祥而非单纯的禁足,那西郊除却鄂尔泰,其余人等若无旨意一律不可接近,如今才不过一天光景,他若又无端送个老四府里的丫头进去,旁人会是作何感想?天下百姓会如何看他?他们天家威仪又将何在?无奈他只得硬下心来,姑且等过了这些时日再议吧!“此事到此为止,谁也别再提了,都跪安吧!”
“皇上——”也不知哪生出来的勇气,瑾臻突地自胤禛背后探出身子高喊,就见康熙猛然一回身,视线锐利如冰刀,她有一瞬间的瑟缩,但随即挺直脊背,小脸微扬,泪珠子便顺着眼角簌簌滚落,灼烫了她满脸的倔强,“皇上,您怎就这般心狠?您不顾及旁的,可好坏十三爷总是您的儿子,他就是犯了滔天大罪,也不至就被您扔在羊房夹道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不给吧?人人都说您是千古明君,是个仁心宽厚的好皇帝,您对百姓尚且宽容至此,可为何偏偏对十三爷这样的狠?奴婢愚钝,不甚明白,请皇上赐教!”说到动情处,穆瑾臻竟全然忘记了自个儿已是身在古代,她更忘记了那个站在离她不远处,正居高临下逼视着她的男人,是个可以随意操纵他人性命的天子。
“放肆!”果然,康熙一声怒喝,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且不说四阿哥该是何等忧惧,就是那近旁的十四阿哥胤祯,已是惊得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瞧着瑾臻,饶是他胆大,也不敢如此与皇帝讲话,这丫头,对老十三究竟是存着怎样的情意,却是不要命的连皇帝都敢顶撞?胤祯愣怔的当口,康熙的咆哮已如隆隆雷声滚滚而来,“一个小小的宫女,如此这般大放厥词,怎一个御前失礼了得!朕倒要问问,究竟是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当着朕的面就敢如此口无遮拦目无礼数,你信不信,朕当下便能问你个死罪!”
信!她当然信!堂堂大清天子,想取她一介卑微宫女的性命简直如同碾碎一只蚂蚁般容易,只穆瑾臻经着康熙如此一吼,方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此时若是言语激怒了康熙,非但不能达成目的,反倒还会累及胤禛,思及此,她心中自是懊恼,可事情既已到了这份上,早已由不得她退缩,一咬牙,她昂头直视康熙,隔着朦胧的泪眼,一抹笑意自唇角慢慢洇开,如池中清莲,素雅清冷,一眼望去,只是无限凄美,“皇上想要奴婢死,奴婢自然不敢活,何况不能见着十三爷,就是死了也无妨。”
康熙一听勃然大怒,“你若想死,朕这会子便成全了你!”说话间,康熙已似狂风般刮到瑾臻面前,竟是抬腿就要朝她胸口踹去,想必这一脚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而面对情绪已然失控的康熙,瑾臻却是毫不畏惧,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是仰头睁着一对翦水双瞳静静瞧着他,瞧那神情,仿佛要承受那狠命一脚的人并不是她,那满脸的决绝瞬间将康熙心中的怒火燃得更旺。
而胤禛此时早已是心急如焚,本就面色苍白的他,这会子脸上更是半点血色也无。从小到大,皇帝虽是常常发火,可到底未曾像今日这般失了常态,但瞧这会子康熙胸膛剧烈起伏,垂荡在腰间的刀鞘配饰互相撞击叮当作响,他怒目圆睁,双颊呈现着异样的潮红,他担心出事,更忧心瑾臻,眼瞅着皇帝那只黑色鹿皮靴就要狠狠踹进她的胸口,胤禛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忙连滚带爬冲上前一把抱住皇帝的腿,口中一连声地替瑾臻求情,十指则紧紧相扣死也不肯松手。十四阿哥见此光景也是迅疾离了座,三步并作两步跨至另一头跪地抱住康熙的另一条腿,他开口便是一通求饶,不为别的,只为了瑾臻。
胤祯着实不曾料到,明禄何其迂腐的一个人,竟能教出如此重义之女,实属不易,他对瑾臻,也从开始的侧目,到后来的观望,再到现下的钦佩,虽只短短半个时辰的光景,却已教他这个只会带兵的丘八阿哥也不甚感动。想着前儿瑾臻刚进暖阁,他权当又是个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宫女,心里头不止唾弃她,更是瞧不起老四,想不到众人面前的冷面冷心的雍亲王,竟也过不了这美人关。可自个儿到底看走了眼,想来这样一个弱女子,难得她在老十三危难之时心甘情愿伴其左右,甚至不惜抗旨赌命,这等情深意重,竟是连他们这些宗室兄弟都比不上的。如此这般想着,胤祯手上的力道自然不敢放松,见此情景,八爷九爷十爷自然一同上前劝着康熙,一时间,劝阻的劝阻,挡驾的挡驾,好容易才算是勉强将皇帝给劝住了,八阿哥与十阿哥一左一右扶着康熙坐回龙榻,十四阿哥立马递上一盏茶,嘴里不住念叨着叫康熙当心身子。
一口热茶入喉而下,康熙这才稍觉平息了些许怒火,端起茶碗方欲再饮一口,一抹视线竟是无端阻断了他的动作,他心下了然,却也不急着抬头,只是手持茶盖撇着碗面上漂浮着的翠绿叶子,良久,他方才将眼皮子略略向上一抬,见瑾臻仍是满脸执拗地瞧着他,本是一张清丽的脸庞已被浓烈的倔强浸透,那不顾一切的决绝竟是没有丝毫畏惧。康熙心下一动,“你真就不怕死吗?”他随手搁下茶碗目光直逼瑾臻等待着她的答案,湛黑锐利的瞳仁似能穿透她的眸子直击她的灵魂。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的,瑾臻昂扬起头,道:“没有什么比失去十三爷更可怕。”她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明眸间自有一股坚韧恣意流淌,衬得那琉璃似的眸心恍若星辰般耀眼。
康熙似乎微微一怔,他并未做声,只是一眼不瞬地瞧着她,半晌,方闻一声轻叹逸出唇角,黑曜石般的眼眸往胤禛身上一绕,待再度回到瑾臻这儿时,却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叫瑾臻?”
“回万岁爷,正是奴婢。”穆瑾臻虽说心中颇为疑惑,却仍是不卑不亢,朗声回应。
“明禄是你的什么人?”
“回皇上,明禄是奴婢的阿玛。”
康熙沉吟片刻,脸上似已转过万千种神情,突然,他话锋一转,“你可曾想过,胤禛为何愿意带你来见朕?他明知这么做定会触怒天颜,闹个不好甚至还会祸及自身,可他仍然心甘情愿地带你前往此地,他这般顺着你、护着你,你可曾仔细想过这个中缘由?”皇帝说话间,视线半刻都不曾离了瑾臻,犀利的目光竟是要她连半点心思都藏不得。
这厢瑾臻闻听此言,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可宫中规矩,主子问话,奴才不可不答,故她只含糊回了句“奴婢不知”后便再无声响。
“你当然不知,因着你的心思,全然用在了胤祥身上,自然不会留意胤禛了。”康熙眸光一转,毫不意外地瞧见胤禛正满面惊恐地望着他,嘴角一动,皇帝竟是在笑,那上扬的弧度有种说不出的凛冽,目光复又转回瑾臻,见她似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兀自呆愣当场,康熙遂又开口,“胤禛是朕亲自册封的雍亲王,是个正儿八经的办差阿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资质,难道都不能让你有丝毫的心动吗?”
瑾臻这才恍然明白了康熙的意思,可她到底不曾料到皇帝竟会说的这样直白,错愕间,她却只瞪着一双澄若秋水的眸子愣怔地仰望康熙,一时竟忘记了要回话。
“回答朕!”康熙出言催促,上扬的尾音里满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至此,瑾臻方才回过心神,仔细咀嚼着康熙话中含义,她不禁轻叹出声,自个儿并非铁石心肠,四爷对她的心思,她又岂会感受不到?只是……顺了顺心绪,瑾臻将心一横,坦言道,“皇上,四爷对奴婢的恩情,奴婢记在心头,没齿难忘,奴婢今生若是无法尽奴才的本分悉数报答四爷,下辈子就是叫奴婢当牛做马也定将这恩情好好回报。若说其它……”她略一沉吟,复又开口,“在皇上面前,奴婢并不敢有半点欺瞒,奴婢自认是个极认死理的人,这辈子奴婢心里除了十三爷,是再容不得第二个男人了的。”
穆瑾臻一席话竟说得皇帝哑口无言,康熙动了动嘴角,却终究不曾言语,只瞪着一双清冷乌亮的眼眸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四周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唯有墙角那只西洋自鸣钟兀自嘀嗒作响,那每一次清脆的响动都好似车轮碾过心头,闷痛难当。
半晌,才听得康熙幽幽一声轻叹,众人怔忡间,他已扬手招来李德全吩咐道,“你去趟西郊,传朕口谕,皇十三子胤祥因早前便已患疾在身,病情反复且久治不愈,故特允宫女伊尔根觉罗氏入禁地侍候,以观病情,钦此。”
闻听李德全领旨,康熙再度垂首目视瑾臻,那流淌在黑眸深处的冷冽不知何时已是消失不见,唯有一片蒙蒙雾气夹带着钦佩萦绕瞳仁,“跟着李德全,去找胤祥吧!”也许,有她在身边,多少能减轻一些胤祥的痛苦吧!
而瑾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她心下百感交集,只觉一波一波的晕眩直往脑门子上蹿,强自稳住心神,她俯身额头碰地郑重谢恩,颤抖的嗓音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掩埋的感激。
眼瞅着她紧随李德全出了东暖阁,康熙却是再没了议政的心思,唯有浓烈的疲惫汹涌而至,他无力地挥退了四个儿子独个陷入沉思,整个身子更是绵软地歪向软榻。他单手支额,轻阖双眼,空落落的屋子里只余袅袅青烟飘散着淡淡的瑞脑香,混合着皇帝急促的呼吸丝丝萦绕。
只是,又有谁能瞧见,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一切,令人既崇敬又畏惧的康熙皇帝,此番竟是这般的落寞与凄凉,即便他扶住额头的手挡住了他大半个脸庞,可那自指缝间悄然泄露的无助却是毫不留情地将他出卖,也只有在这一刻,他方才回归为一个老人,一个只求晚年安逸平静的脆弱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