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碎裂的声响荡人心魄,胤禛此番虽是心有余悸,可到底率先定下心神看清了来人,不曾想竟是府上的总管太监高勿庸,他面色一沉,两片纤薄的双唇话语微吐,“何事这般慌张,府里的规矩已然忘了么?”
他声音虽是极为平淡,可短短数语已是令人背脊生寒,高勿庸听罢旋即浑身一个激灵忙不迭伏地赔罪,一连声的“奴才该死”后,高勿庸方才仰头仔细回话,怎奈语调却是瑟瑟颤抖,“四爷,十三爷,真真不好了,太子爷来了,这会子正往凉亭这边来呢!”因着前儿清早胤禛特意吩咐过,他与十三爷有要事商讨,故今儿一律闭门谢客,无论文武百官,甚至是监国太子,来者皆以四爷身子不爽为由以此推脱。怎奈偏偏太子爷今儿个就来了,门口小厮自是忙于阻拦,可终究因碍着身份仍是叫他给闯了进来,高勿庸见大事不妙,这才惶惶然禀报了胤禛。
怎知他话犹未毕,喧杂的声响已然逼近,太子却已进到了花园子里,他步子迅疾,转眼竟是穿过月洞门直往亭子这边逼来,他脸色铁青,口中更是止不住骂咧,一旁的几个太监小厮见实实拦不住,便大着胆子伸手阻拦,可怜那小太监的手方才触及太子袍角。
胤礽已是怒不可遏,他转手一个耳光便将离他最近的小太监撂翻在地,见他被自个儿打得只顾手捂侧脸蜷缩在地,胤礽心下却更是忿忿然,他咬牙切齿地上前提起一脚便踹在小太监瘦弱的背脊上,嘴里更是忍不住啐道:“呸!****的王八羔子!你脖子上安了几个脑袋竟敢同我拉拉扯扯!我是谁?是太子!监国太子!怎么着?见我如今不似往日,一个个都反了不成?告诉你们!这大清的天下早晚是我的,等到了那一日,看我不来收拾你们这群捧高踩低的狗奴才!滚!”胤礽这会子早已顾不得什么体面,他口无遮拦行为失仪,全无半点东宫之尊。就见他怒骂间就着小太监的身子又是一脚后,方才转身踏入凉亭。
将这一切尽皆收入眼底的胤禛只是不动声色,任由太子在他的府里对着他的奴才随意撒泼,湛黑幽暗的眸子更是看不到一丝波纹,见胤礽已然踏入凉亭,他这才起身与一同行礼问安,胤礽则亲自搀扶二人起身,凑得近了,胤禛这才瞧清了太子面色惨白神情焦灼,虽双颊仍有微红,却是那最不正常的颜色,眼下秋意正浓,凉风习习,可太子却已是满脑门子的汗,豆大的汗珠子顺着他急怒狰狞的面庞蜿蜒而下,竟有种说不出的骇人。
为安抚太子,胤禛一边吩咐瑾臻上茶,一边给太子让座,胤祥更是在旁温言安抚。在太子面前的石桌上放下茶盏,瑾臻复又递上了热毛巾把子,见胤礽抬手接过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拭着剃得趣青的额头,穆瑾臻只觉心底的不安正恨恨啮咬着她的灵魂。
此番正值二废太子的关键时刻,在这万分敏感的当口,谁都不愿与这倒霉太子扯上任何关系,可但瞧眼下这般光景,太子分明已是走投无路前来讨法子来的,这事若搁在别人身上,哪个不是退避三舍逃之夭夭?可太子来找的,却偏偏不是旁人,而是胤禛,是胤祥!一个面上淡然冷漠,心却比谁都柔软火热;另一个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如若太子有何请求,想必他们兄弟二人定会竭力应允。盈满忧虑的翦水双瞳忍不住探向胤禛,最终落在了胤祥的身上,穆瑾臻黛眉轻拢,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已是迅速涌入脑海,那夺去胤祥一切的圈禁之灾,定是由今日而起!若她能够阻止,是不是就能改写这段凄惨的历史轨迹?
思绪翻滚间,穆瑾臻已然下定决心,她一定要想法子告诉他,无论今儿太子对他说什么,他都不能答应,更是连一句瓷实话都不能讲,不然他就是引火上身自掘坟墓!可当她已然不受控制地微倾上身掀动双唇预备说话的当口,胤禛清越平缓的嗓音却适时阻止了她这般疯狂的行为,“二哥,你且喝杯茶消消气,今儿这事也不能全怪那班奴才,他们并非有意阻拦,因着十三弟难得来一趟,我也是恐怕朝中之事扰了我俩清闲,这才特意给门上递了话,怎知他们竟连你也拦了,着实对不住。”言罢,胤禛已然起身朝着胤礽拱手一揖,胤礽见状赶忙阻拦,脸上这才稍稍缓过了些许颜色。
二人复又坐定,胤禛便开口道,“二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听罢此言,胤礽却是欲言又止,他端起面前的茶碗凑到唇边,眼角却不由瞟向侍候一旁的瑾臻,胤禛立刻会意,抬手便将她挥退,瑾臻无奈只得蹲了个万福却行而退,待转至月洞门前,她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胤祥一眼,那神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凄惶。
似是感受到了那阵异样的目光,胤祥本能地转头寻找这束暖人的光芒,怎知他黑眸所到之处,除却瑾臻娇弱的背影外,再无其他。怏怏地收回视线,胤祥只觉胸口微痛,他勾起唇角,一抹讥笑顺着上扬的弧度荡漾开去,在阳光下直泛着粼粼灼人的光华。
“二哥,这会子只剩了我们兄弟三人,如若无所避讳,你只管对咱们说吧!”那头胤祥思绪万千,胤禛却已幡然开口,他嗓音淡然,自有一番安抚人心的力量。
胤礽叹了口气,终是放下茶盏幽幽地道,“我人都来了此地,怎还会存了避讳?只是……只是我着实说不出口……”话方至此,胤礽已是气若游丝,他十指扭绞着自己的袍角,似是要藉此攥紧掌中最后一缕尊贵的明黄。
“二哥,你只管放宽心。”胤祥见太子如此,只觉心下万般不忍,他脱口而出道,“哪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只要二哥说出来,即便天大的事,都有四哥和我替你担着!”
胤礽霎时眼圈一红,一股哽咽夹杂着满腹心事直冲喉头,“四弟,十三弟,二哥也不瞒你们,我与琳儿的事,想来你们定是早有耳闻的。”太子口中的琳儿,便是近来被人议论纷纷的晨贵人了。胤禛与胤祥悄悄互换了眼色并未接话,只是静候胤礽的下文,半晌后,胤礽方才接着道,“昨儿个已上三更时,我府上的探子突来急报,说皇阿玛眼下人虽在承德,可不知为何竟已知晓了我与琳儿之间的苟且之事,我当下听罢只觉五雷轰顶魂不附体,想来依着皇阿玛的性子,定是不能饶了我的,琳儿那边虽是暂无响动,可好坏不出这几日,她怕是活不成……都是我,我若自知收敛,也不至会有今日……都是我害了她啊……”话犹未毕,胤礽已径自呜咽了起来,那剧烈抖动的双肩似是要将这些年来积压的苦闷尽数宣泄,瞧那神情,哪里还有半点太子之尊。
不过说起太子与晨贵人之间的事,不仅与他素来亲厚的四阿哥同十三阿哥知晓,甚至连八爷党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亦是了如指掌。
当年,晨贵人初为秀女时,因缘际会得以与太子相识,两人因年纪相仿脾性相宜而甚为投缘,暗生情愫后,他们互换信物以此为证,胤礽更许诺定会在恰当时机向康熙要了她去。原本八旗秀女,除却部分女子充实后宫外,剩下的一些便会由皇帝做主为皇子、皇孙和血缘关系密切的宗室赐婚,本来身为太子,向自己的皇阿玛要个秀女本不是什么难事,怎奈造化弄人,康熙竟先他一步将琳儿与另外一名女子王氏同时册封为贵人,胤礽顿觉万念俱灰,只怪他与琳儿今世情深缘浅,唯有断了这份念想,权当往昔种种美好,尽皆南柯一梦。
可过不多时,本是极为得宠的晨贵人不知因何缘故突遭皇帝冷落,相比之下,王氏却是日渐得宠,康熙为了她,甚至特意在万寿节那天大张旗鼓地于太和殿内当众册封她为密嫔,赏玉如意一柄,要知道这俄国进贡的玉如意统共也不过五柄,其中太后、皇太子及多尔济亲王世子塞布腾都各自持有一柄,剩下的两柄,其中之一仍供奉于乾清宫东暖阁内,而另一柄,便在这位年轻貌美的主子王氏手中了。想来拥有玉如意者,非富即贵,而密嫔,一个刚进宫不足半年的女子,却已能与那些个端坐权利顶峰的人相提并论,可见她在康熙心中的分量绝非一般人所能比拟。
一时间,大到后宫妃嫔小到微末奴才,人人都似变了副嘴脸,面对密嫔,皆是卑微讨好之色,而先前极为受宠的晨贵人,却是再也无人问津。这皇宫,最是个势利不过的地界,如今他们见晨贵人已然失宠,且不说原本上赶着巴结讨好她的妃嫔命妇,就是那些个奴才再不将她放入眼里,起先他们只是在内务府下拨的份例上做些手脚,偶尔克扣些食物衣料子之类的也是有的,可日子一久,他们摸清了这位失宠主子生性软弱的底细,便越发放肆了起来,有时甚至连每月的俸银都敢任意取拿,有一回,晨贵人拿到手中的俸银才不过几两,终是忍不住同近旁的小太监理论了几句,怎知那奴才竟是当众撒泼,好在恰巧被途经此地的胤礽撞见,这才算是替晨贵人解了围。
这往后,胤礽既是知晓了晨贵人的近况,自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些个奴才见太子已然插手,自是再不敢对晨贵人有所怠慢,而太子,则是隔三差五地便打发亲信给晨贵人送些体己物来,有时皇帝有个什么赏赐,他更会亲自往永寿宫给她送了去,长此以往,本就余情未了的二人再添情愫,而这压抑后爆发的情感,自然比先前还要猛烈炽热,暂且不论他们的行为可否辱没宫闱,想来此事既能传入康熙耳中,他们必定也有无法逃脱的责任。
四面透风的凉亭内,不断流窜着胤礽抽噎悲泣的声响,半晌后,方才又听他开口道,“我自知这回已犯了皇阿玛的大忌,且不说皇阿玛这些年来早已对我存了诸多不满,光是眼下这件事,已是过不去了的。”
话说至此,胤礽但觉一股凄惶直往胸口上涌,每一次的呼吸皆伴随着尖锐的钝痛和没顶的绝望直往他的灵魂深处荡漾开去,拼劲全力勉强咽下喉中的苦涩,嘶哑的嗓音断续地自唇间吐露,“我寻思着琳儿和我是再没活路了的,我自个儿倒也罢了,最坏也不过是个废黜,好歹还留了条性命,就是琳儿……四弟,十三弟,好坏看在二哥自幼偏疼你们的份上,无论如何也得帮二哥这一回,搞乱后宫可是死罪,要灭九族的,二哥不求你们护她周全,只盼能不累及她的家人,若你们能在皇阿玛跟前儿再替她求个全尸,那二哥更是感激不尽了……二位弟弟,二哥求你们了……”说话间,胤礽已离了石凳作势就要给他们跪下。
“二哥!万万使不得!你这是要折死我们么?你可是太子啊!”胤禛与胤祥见状乍然起身慌忙阻拦,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容易才将他劝住,三人这才重又围着石桌依次坐下,一时间却是相对无言。四周静得没有一丝响动,唯有偶尔枯叶沙沙,落地有声。
不知过了多时,胤祥腾然起身,他虽因背光而立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但却反而能万分清晰地听闻他沉着开口,那平稳有力的声线,犹如一把洒向平静湖面的碎石,浅浅地漾开了一抹恬淡,“二哥,你且放宽心,这件事,我定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二哥这会子只管回宫,静候佳音便是。”说完,也不等太子说话,他自拱手一揖转身便走。
“十三弟!”这回,却是太子与四阿哥同时出声,焦虑的嗓音里透着无法掩埋的惊疑。胤祥顿足回首,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在狭长的眼眶内不住流转。
眼前的两人,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是冷面亲王,可在他心里,他们却只是他这辈子最敬重的哥哥,仅此而已。如今,是到了该报答他们的时候了!湛黑的眸心最终落回胤禛脸上,那对与自己一般黢黑深邃的眼眸中盈满难以言喻的担忧。“二哥,四哥,我自有分寸,这天,塌不下来!”旋即,胤祥那弧度刚毅有力的唇角竟是慢慢划出了一道迷人的弯度,镀金斜阳顺着他如刀般镌刻的侧脸蜿蜒着前所未有的俊朗,他在笑,深深地笑着,那笑容,竟是耀眼到了极致。
有些事,四哥绝不能插手,不说旁的,就是为了臻儿,他也绝不能有事!既然如此,二哥的事,只能他来做!
秋日的余晖倾洒了一地的金黄,此景虽美,可惜太弱,弱得仿佛只需冷风萧瑟一挥,便能将之完全打散。躲在月洞门外将此景尽收眼底的穆瑾臻,早已是泪盈于睫,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一排瓠犀贝齿深深嵌进了柔嫩的唇瓣,已然沁出了淡淡血丝,她却浑然未觉。
视线已再难自胤祥身上收回,那橙金色的斜阳恍若被赋予了鲜活生命般灵动地笼罩着他的全身,他渐行渐远,莹莹金边仔细地勾勒着他宽阔挺拔的背脊,远远望去,竟是神圣得一如龙之神子,遥不可及。
胸口猛然一痛,穆瑾臻本能地将手死死扣住洞门边缘,白似莲藕的手背上,淡淡的青筋立时透过纤薄的肌肤微微凸起,掌心冰凉的寒意直透心底,绝望,已然泛滥。他口口声声说天,塌不下来,可她明白,那片长存于她心中的天,就要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