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傲的月裹着夏末初秋的微凉清冷地挂在天边,兀自散发着一缕朦胧萧瑟之美,正可谓秋宵月色胜春宵,万里霜天静寂寥,原来这塞外的夜,竟可以如此迷人,尤其是这片裹着月色的连绵营帐,更是如同一只只等待破茧的蝶蛹,仿佛眨眼间便会飞出无数彩蝶,美得令人心醉。
此刻已值子时,刚自十八阿哥营帐回来的康熙满脸疲惫,他重重叹了口气,脑中满是胤衸苍白羸弱的模样,想着胤衸小小年纪就要忍受这等病痛折磨,他不禁悲从中来,那份痛苦,他比谁都了解。
“皇上,时辰不早了,您今儿个累了一天了,让奴才伺候您歇着吧!”正在一旁伺候康熙更衣的李德全不时出言劝皇上早些将息,神情甚为担忧。
康熙一听,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朕还不累,你退下吧!有事朕自会吩咐。”说完,他信步走至软榻旁躺下,伸手拿过一卷书随意翻看了起来,一堵无形的墙便随着他的举动缓缓升起,将李德全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无形地阻隔在外。
李德全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退下,宽敞的帐篷内就只剩下了康熙一人,松弛下来的他在暗弱的烛火下竟是如此瘦弱,眼角的纹路和发间错落的白发就着影影绰绰的光影不住跳跃,看得人心里一阵发酸。也只有在这一刻,他并非大清朝至高无上的皇帝,而只是一个平凡孤独的老人罢了!
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满身的疲累终于让康熙意识到,这会子时辰已晚,也该将息了。揉了揉酸痛僵硬的肩膀,他预备出声唤来李德全,可就在他即将开口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却赫然瞥见营帐一角的列缺处似有些微异动,敛紧心神仔细一瞧,就见有双手正藉着幽暗的庇护将帐篷缓缓扒开,康熙大惊,究竟是谁,竟能在戒备如此森严的地方避开侍卫堂而皇之地靠近皇帝的营帐?
就在他怔忡犹疑间,一对深不见底的黑眸赫然出现在了缝隙处,两束不断自眸心扩散的寒意夹杂着浓烈的杀气朝他直射而来。康熙不由一怔,强压下心中的惊疑,他告诫自己定下心神,尽管眼下情形险恶,可自幼养成的警惕告诉他,此刻必须沉住气,切不可轻举妄动,不然稍有差池必将为自己招来大祸。
不着痕迹地举起手中的书卷挡住脸上的神情,康熙将目光挨着书页边缘放眼瞧去,试图辨认来者何人,随着视线缓缓下移,他的眼神也越发犀利冷峻,当一抹隐没在黑暗里的明黄毫无预警地撞入他眼底的刹那,康熙脸色骤然剧变,那耀眼的颜色强烈地刺痛了他的眼,痛意直达心底。
是胤礽!竟然是胤礽!强烈的愤恨夹杂着悲怆剧烈撞击着他的胸口,康熙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紧握书页的手指簌簌颤抖,已然泛白的指甲泄露了他的心正陷入无尽的凄苦与忍耐中不住挣扎。
难怪他一个大活人靠近自己的营帐却不会引起侍卫的疑心,原来这个在帐子外面窥探他一举一动的人就是他的儿子!这个他一心想要培养成继承人的皇太子!难道他就那样等不及要登基吗?五年前索额图谋反之事他可以不计较,可今日,他胤礽竟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干着如此不轨的勾当,倘若他再次姑息,岂不纵容了胤礽的弑杀之心?难道他堂堂大清朝的皇帝,竟要不明不白地将性命葬送于自己儿子的手中吗?
康熙神色一凛,早已凉透的心竟是再也觉察不到痛,随手扔掉手中的书卷翻身离了榻子,他并未传唤李德全,而是兀自来到灯前将烛火熄灭,在满室的黑暗将帐子内仅存的一线亮光吞噬的刹那,帐篷列缺处的明黄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利落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一丝冷然的笑意悄然浮上嘴角,康熙的心中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与痛惜,都无法动摇他此刻的决心!
置身这间被黑暗吞噬的营帐内,就如同行走于凶险难测的未知路,这脚下的每一步都暗含险境,稍不留神便会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康熙下旨再度启程赶赴布尔哈苏台行宫已是三天后的事了,这三天来,他并未再召见过胤礽,除却与随行大臣商议国事和按时去瞧十八阿哥外,他便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营帐内不与任何人见面,甚至连众位阿哥每日必须的请安都免了,让人不禁心生担忧却又无可奈何。
几个时辰后,大队人马终于抵达行宫,这厢瑾臻还在伺候着胤祥净手更衣,那厢李德全已是匆匆赶来说皇上有旨命众阿哥立刻前往寝宫殿外听宣,胤祥虽已猜出个中原由,但心中仍是诧异于皇阿玛如此坚定的决心。
接过瑾臻递来的热毛巾,他随意地抹了把脸后便快速换上袍服预备离开,可就在他转身的当口,瑾臻满含担忧的神情竟是毫无预警地撞进了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伸手揽她入怀,掌心爱怜地柔抚着她柔软的发,鼻端飘来的馨香是他沉醉的泥淖,“没事的,别担心。”他出声诱哄,胸口因她满眼的忧虑而流淌着浓浓的感动,除却四哥和太子,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到如此安心与温暖的人。
穆瑾臻没有说话,只是收紧手臂加重了环住他腰间的力道,她将脸埋进胤祥的胸膛,耳边回荡的强有力的心跳声这才慢慢驱散了她心中因不安而凝聚的阴霾。终于要到这一刻了吗?那位在大清朝历史上被两立两废的皇太子终究要在今天迎来了他的第一次被废黜。
尽管史书中对十三阿哥是否因废太子之事而遭受牵连颇具争议,但正是因为这份不确定,反而加深了她内心的惶恐。“答应我,无论等一下要面临怎样的场面,都不要同皇上和阿哥们起冲突,好吗?”躲在胤祥的怀中就着规律的心跳轻柔地开口,穆瑾臻的声音虽是闷闷的,但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坚定和不容置喙的执念。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吧!
胤祥不由得一怔,可随即,他的嘴角便漾起了一弯迷人的微笑,“我答应你。”恋恋不舍地挪开怀中娇软的身躯,他俯身在瑾臻的额间印下一吻,那火热的唇一如开在她肌肤间的一朵蔷薇花,狂野而又炽烈的诉说着他对她的爱,“等我回来。”说完,胤祥放开她转身离开,嘴角那抹笑意直到出了门厅依旧绽放。
顺着回廊向南而去,康熙的寝宫已近在咫尺,胤祥见殿门外早已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他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视线本能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四阿哥的身影。许是感受到了弟弟探寻的目光,胤禛回首间眼神碰巧与往他这边而来的胤祥碰了个正着,两人隔空对望轻轻颔首,片刻便心领神会地各自跪在了人群中等待皇阿玛的出现。
人虽跪在了地上,可思绪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想着一会儿即将发生的场面,胤祥便忍不住在心中重重叹了口气。来布尔哈苏台行宫的路上便听闻前儿太子因老十八之故与皇阿玛突起争执,这会子皇上召集众人殿外听宣自然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不由自主地抬眼朝着太子的方向望去,胤祥的心顿时紧紧揪在了一起,事情既已闹到了这般田地,二哥这回怕是难逃此劫了。无奈地将视线收回,眼角的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了跪在离他不远处的八哥,尽管他此刻面色自若跪地不语,可胤祥依然能够轻易感受到他正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振奋,再看向一旁跪在他身边的九哥、十哥和老十四,一切已是昭然若揭。
不屑地收回视线,一阵冷笑不受控制地溢出唇角,他们这位八阿哥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平日里见他待人谦恭有礼笑脸相迎,行走六部九卿游刃有余,朝中大臣无不赞其为“八贤王”,可说穿了,这不过就是他争夺储位的手段罢了!
不说旁的,光是结党营私,他便已苦心经营了十多年,为了扳倒太子,近年来他和他的八爷党更是没少在背地里下工夫,今儿终于见着太子爷遭了劫难,一会儿还指不定怎么对二哥落井下石呢!长长地叹了口气,胤祥心中满是悲凉,为了争夺这把龙椅,他们几个阿哥间的兄弟情缘可说早已耗尽,平日里彼此相见也只是混个场面罢了,这般冷漠疏离,光是想来就令他心生寒意。
这自家兄弟便已如此,身后那些个文武官员们就更不用提了,虽说朝中尚有张廷玉、魏东亭等一门心思只为朝廷效命的忠良之臣,可朝廷里更多的却是像佟国维、阿灵阿这般攀权附会之人,如今他们瞧着八哥权倾朝野,锋芒早已不是太子所能及,他们自是极力拥戴的,可倘若哪天老八失去了如今的权势,这些势利眼的奴才还会忠臣依旧地追随他们心中的八贤王吗?
就在胤祥的思绪就要迷失在这天马行空里的当口,寝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袭明黄长袍的康熙终是出现在了众人跟前,他腰束湖色长带,顶戴黑色瓜皮小帽,帽子正中间那颗通透温润的翡翠衬得他面容越发憔悴苍白,一时间竟让人有种老了十多岁的错觉。
康熙将目光投向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黑黝黝的眸子缓慢但却不可遏制地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当冰冷慑人的视线停留在胤礽脸上的刹那,他面容一沉,眸中转瞬漫过的迷蒙之气险些将他的冷冽吞噬殆尽,敛起心神,康熙旋即恢复了一贯的峻厉,“胤礽。”他冷声低唤,冰冷的语调中似乎有着太多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冷不防被康熙这么一叫,胤礽浑身一个哆嗦趋身向前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儿臣在。”即使低垂着头,胤礽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头顶上方来自皇阿玛的压力,那如炬的目光直射而下,似是利刃一下下割据着他的灵魂。不由自主地将头更深地埋进胸前,胤礽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对康熙的惧怕犹如巨石来袭,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四周静得针落可闻,只有康熙拾级而下的脚步声在这压抑的空间里独自回荡着空灵的节奏,他走到胤礽跟前站定,瘦削煞白的脸上布满伤痛。痛苦地闭上双眼深吸口气,待再度睁开眼,黢黑深沉的瞳仁中只剩下了木然与冷漠,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胤礽,康熙哑着嗓音缓缓开口,“胤礽,朕念你自幼没了额娘,对你万般疼惜,不想你如今却变得越发骄纵昏庸、狂妄无礼,你不仅对兄弟毫无半点友爱之心,就是对朕……咳咳……就是对朕,你也毫无一丝一毫的忠孝之德……咳咳……”
一连串地干咳阻断了康熙控诉的话语,他痛苦万分地随着连续的咳嗽弯腰涨红了脸,跪在地上的皇子与大臣见状个个面露惊惶担忧之色,李德全更是慌忙上前搀扶,不想却被康熙烦躁地一把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