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吴一一行人,宋宅总算解除了兵荒马乱的状态,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因穆芸筝起的晚了,此前宋公又陪渤海公主用了早饭,是以这会儿仆从们只需伺候姑娘即可。
宋家虽是商贾之家,但向来家风严谨,从不会在饭桌上高谈阔论。直到姑娘用完饭食,仆从们伺候她漱了口,又撤去碗碟,祖孙俩才真正坐在一块儿聊天。
似乎被李吴一的事一搅和,昨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这会儿已经冰释前嫌了。常执事第一次觉得爷孙俩之间多一个人来调剂,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宋公凑近外孙道:“筝丫头,姥爷问你个事,你上哪捡回来一个血糊糊的人啊?”
起先穆芸筝还没反应过来,咂摸了一阵才明白他在说谁,“哦,那人是昨晚来掳我的刺客。”
宋公高声道:“什么!”但一想外孙既然让他拿着暗号来找自己,想必是有用意的,遂压下了心中火气。心想这个兔崽子以后最好不要出现在唐土境内,否则自己有的是办法让他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穆芸筝对斛酒不抱任何同情心,直接略过了他:“姥爷,先不说这个,昨日李吴一带着我在一家旅舍下榻,但因我二人牵累,那旅舍掌柜怕是凶多吉少,如今能不能打探到掌柜是何方人士?”
昨晚她与李吴一离开的太仓促,完全没想过掌柜还有生还的可能性。现在再回头去查估计人都僵了,也只能托关系让县令酌情处理。
至于暗害掌柜的元凶很有可能被李吴一抹了脖子,在这件事里当属掌柜最惨,莫名遭了无妄之灾,府衙查将起来,陈家背后的人是陈惠妃,根本不是陆县令能够得罪的起的。若掌柜的家人状告无门,也不知失去顶梁柱后的家庭会是个什么光景。
但宋家不是陈家,他们做不到枉顾人伦。倘若掌柜的家人需要补偿,宋家绝不会坐视不管。尽管人命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但除了赔钱,他们也赔不起一条鲜活的生命啊。
宋公闻言唤来了秦隐,“你去灶房问问,今日随尹西去坊市采买的是哪两个。”
宋家前院一共有三个厨娘四个帮厨,帮厨们除了给厨娘们打下手,还会轮流跟着尹西去采买食材,是以整个宋宅当属她们几个的消息最为灵通。
不一会儿秦隐把人带来了,一个叫阿寿,一个叫阿禄,二人是一对孪生姊妹,样貌极其相似,因面目温和,看上去有些木木的。
尹西得知姑娘的疑虑后摇摇头,她负责采买出纳,不如阿寿阿禄二人时间宽裕,不清楚一些小道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倒是阿寿有些印象,“早上采买的时候小人的确听到些怪事,不过不是店主人出事,而是那家旅舍的客人闹着集体退房。”
穆芸筝与姥爷对视一眼,宋公知她意思,问道:“是因为什么闹成这样?”
阿寿冥思苦想摇了摇头,还是阿禄接过了话头,“好像是说有什么血光不吉利,再多的小人也不太清楚了。”
爷孙俩听到这也无需再问了。
仪武二年时,朝廷在潞县设立了东北市舶司,专司北方沿海州府的海外贸易往来,多年经营下来,也招揽了不少外来客商。
生意人讲究商运亨通,于他们而言,外出期间遇上血光之灾别提多晦气了,自然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但为了安心,穆芸筝还是差了人出去继续打探。
交代完这件事,心头的大石也算落下。她转头看向宋公,心想姥爷这药效发作的也太慢了吧,难道是喜姑姑看他年纪太大,心一软放的量太少?
宋公原在查看账册,见她老是瞟自己,奇怪道:“筝丫头,你还有事?”平常不都是吃了就跑,生怕被自己抓起来学习生意经的吗。
穆芸筝从小到大没干过算计别人的事,心里自是有些紧张。但为了不被看出破绽,她赶紧站起身:“姥爷,刚用完饭别坐着,咱们走动起来消消食。”
外孙儿及笄以后,就不大乐意与自己亲近了。如今商行诸事有老常操心,宋公难得清闲,就笑着答应:“既然盛情难却,那就陪你转转。”
旁边伺候的一众家仆闻言,都不由笑出了声。
春旺坊是潞县的富人区,能在这东街里挨着宋宅的住户,家中非富即贵。但有身份不代表内心高贵,自然不乏有一些长舌妇人喜欢嚼邻里之间的舌根。
多数人觉得宋家人丁单薄,孤儿寡祖的简直太好欺负了。
是以爷孙俩都为对方着想,谁都没有去外头转悠的打算。反正宋宅够大,前院连廊里边还没有雪,够他们转上好几圈的。
宋公转头看了看外孙,欣慰笑道:“刚接你回来的时候,你还没姥爷一条腿高,如今姥爷更老了也越发佝偻,你却像春笋越拔越高。”
穆芸筝闻言抱住了姥爷的胳膊,“长得高有什么不好,天塌下来我替您扛着。”
宋公笑着拍了拍外孙的手背,“你这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能顶多久。姥爷心中早已有了人选,就是你不愿意啊。”宋公之所以会这么说,自然是断定外孙儿能听出自己的话外之音。
而经过早先的事后,穆芸筝的心境也有了些变化,她也不像一般女孩儿那样扭捏造作,直接问出口道:“您就这么想把我托付给他?”
宋公叹了口气:“吴一小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品性又那般端正,寻常人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金龟婿啊。”
没想到李吴一在姥爷心里有这么高的评价,穆芸筝垂下眼睑:“可他是个军人,是军人就得上战场,我不想日后天天殚精竭虑,时刻忧心自己不知哪一天会成为寡妇。”说话间她抬头看向姥爷,发觉他神色有些异样。
宋公狠狠眨了几下眼睛:“可他现在不是了啊。”
穆芸筝暗暗使力扶住了姥爷,结束了这个话题,“姥爷,您怎么了?”
宋公扶住脑袋,“筝丫头你让姥爷坐会儿。”说着挨了外孙坐了下来,“这咋这么晕乎啊。”而往常最在乎自己的外孙,此刻却平静异常,宋公立即明白过来事有蹊跷,他指着外孙道:“筝丫头,你居然……”
穆芸筝双手颤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姥爷,芸筝不孝,但我不想坐以待毙任由李陈两家蚕食宋家,您护了我十多年,如今该换我扛起宋家的重担了。”
宋公毕竟年迈,又因情绪激荡加速气血流通,药效反而见效更快,没再说一个字就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穆芸筝赶紧爬起身扶住姥爷,回头喊道:“秦隐!”
秦隐闻声前来,见老东家歪头挨着姑娘,吓得脸色煞白,“东家这是怎么了?”
“秦隐,等我走后你告诉姥爷,我一定会将姨母带回幽州的。”说着她把姥爷交给秦隐,回到堂屋接过了喜姑姑递来的行囊帷帽,边走边戴。
走到门口,她吩咐道:“阿良,帮我牵匹马,要矮一些的。”
阿良从来不知道姑娘居然还会骑马,但还是听话地从栈房挑了一匹交给她。昨晚他才得罪了姑娘,这会儿能不将功补过吗。
穆芸筝翻身上马,回头往宋宅门口看了一眼,终是调转马头往坊外疾驰而去。
不多时抵达城门,递了公验出了城,穆芸筝牵着马跟随出城的人流往京畿方向行去。
晨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人一马夹在人群中间,与旁里结伴而行的人们对比起来莫名有些孤单落寞。
三年前她也像现在一样不告而别,直到姥爷抛下商行的生意南下扬州,她才知道姥爷不惜花费重金张贴告示四处寻她,有一段时间她的行踪价格甚至飙升到了一百贯。
但最后还是姥爷找到了自己,在扬州小医馆重逢的时候,她还摆脸色给姥爷看。
如今也是枉顾了孝道,甚至比起以往的所作所为,情节更加严重。
可这次不同的是,她不是只为了自己。为今之计,只有把自己从李唐皇室这些破事中摘出来,所有问题才会迎刃而解。尝试不一定会成功,但坐以待毙只会败得更惨。
调整好情绪,穆芸筝踩着马镫上马。只是还未催动马匹,突闻一声尖利哨声,身下马儿仿佛受到蛊惑,莫名其妙偏离了小道朝着城外树林子撒腿狂奔。
什么鬼?穆芸筝试图拉住马儿,拽缰绳拽得伤口都要崩裂了也阻止不了它前进的脚步。直到马儿穿过稀稀拉拉挂着薄雪的树林,停在了一辆马车前。
穆芸筝意识到事情有诈,当机立断滑下马背准备开溜。
这时一只蜜色肤色的手掀起车帘,钻出来一个看上去三十上下年纪的女人。布巾包头,眉目疏淡,但一双眼睛仿佛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令她整个面庞看上去神采飞扬。
她笑道:“姑娘莫要惊慌,小人并非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