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惊呼声未落,旁里突然伸出一双手稳稳接住了孩子。
穆芸筝定睛一看,是一众近卫中年纪最小的小郎,似乎是叫做玄熠。
她巡视了一圈,发现他离那男子一行的桌案最近,方才所有人又都凑过来打趣许怜,就他安静的坐在原地喝茶。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第一时间扶住孩子。
男子惊慌失措地过来查看,玄熠忙把人还给他。
其余近卫也及时散开,让出了一大片空地,在不明病因的情况下,保持患者周围的空气流通,的确是明智之举。
穆芸筝站起身,见那孩子面目铁青,嘴唇泛白,面颊、颈部凝着豆大汗珠,同时身体还伴随有轻微抽搐,这症状十有八九是中暑了。她忙道:“郎君快将人放下,不要捂着他。”
那男子闻言赶紧松开小孩,他朝另外两个孩子道:“天夏、子正,把木凳拼在一处。”
他俩依言照做,男子把孩子放到合并的长凳上,手忙脚乱的伸手解开他的衣服,继而又去掐他人中,两个小孩则去掐虎口。
这时茶博士也走了过来,他急道:“哎呀,这小哥儿是怎地了?”
旁边两位友人道:“看样子是小孩儿热天赶路,发了暑气。”
“现在的娃娃啊,身子太弱了,哪像咱们那时候,即便食不果腹,逃起命来跑的也比兔子快。”
穆芸筝内心腹诽,每个朝代都是这样,第一代武德至上,一个赛一个能打,二代隐有没落,但还不至于四肢不勤,到第三代时就开始注重人文社会的发展,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岂是说说而已。
她挥去杂念,对那男子道:“继续脱,阳署之症最忌闷热,千万不要捂着。”
人之所以仅凭两条腿就能跻身超强耐力的动物行列之一,是因为拥有先天性全身散热的硬件设备,但也因为毛孔会随着气候变化扩张收缩,天冷加衣,天热脱衣,在旁人眼里都是很稀松平常的事。
她也知道古人思想保守,轻易不在人前宽衣,即便是男子,能脱到袒胸露乳大概已经是极限了。但如今人都已经热晕过去了,还讲究啥礼义廉耻。
若是不赶紧给小孩降温,导致体温继续上升,极有可能会从普通的热痉挛转变成热射症,时间一久还会休克致命。
说完穆芸筝转身端了茶碗,再转回来时那孩子已经被扒了个精光,只在关键部位搭了条袖子挡住。
她忙拽了那小孩的衣服用茶水打湿,快速给他擦了一遍身体降温。
茶博士见状,知道姑娘要用水,一拍脑袋跑去灶塘边,提了一桶凉水放在离姑娘最近的桌案上。
穆芸筝诧异了一下,随即笑道:“多谢。”说完将衣服浸到水里捞起拧半干,又指挥近卫们将人翻过来,来回擦拭了好几遍,直到小孩眉头紧紧一皱,被凉水刺激得悠悠转醒,这才放下东西甩着手站到一边。
“文斐,好点了吗!”那男子见孩子恢复意识,差点喜极而泣。但即使关心则乱,他也没忘了给姑娘作揖道谢:“救命之恩不胜感激,王某替学生谢过女郎了!”
穆芸筝欣然接受道:“郎君过誉了,阳暑之症多半是体虚闷热脱水所致,你给小哥儿喝点东西,等他不那么难受了再为他穿上衣服。”
男子忙不迭点头,又向穆芸筝弯腰一揖,就拽着茶博士要茶水去了。
而凳子上的小孩傻愣愣的看着周围一群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两个小伙伴更是不嫌事大,边给他扇风边打趣道:“哈哈哈,文斐,你如今这模样当真是有辱斯文啊。”
小孩经他们提醒,意识到自己光着身子,眼角余光还瞥见不远处站着位头戴帷帽,衣着不凡的女子。他吓得要从长凳上翻下,两个小伙伴赶紧按住他。
他们收起玩闹心思,另一名少年容色整肃道:“你别乱动,方才你厥过去了,是这位女郎及时施救才把你救醒的。”
听完他一席话,名唤文斐的少年面色涨得通红,手捂着隐蔽部位,躺也不是,起也不是,只能磕磕巴巴向穆芸筝道谢:“多,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敢问姑娘尊姓大名,家住何处,日后学生必随父母登门致谢。”
穆芸筝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淡淡道:“我乃医者,救人是我的本职。倒是这位小郎刚刚及时接住了你,这才避免你磕碰受伤,你应当向他道谢才是。”说着说着就把玄小郎拉出来顶缸了。
被他们盯着,两名站立少年还向自己作揖谢礼,玄奕不由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从只言片语中不难听出,这一行四人应当是邻近乡学里的夫子学生。只是玄奕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个粗人,平日里只会舞刀弄枪,与舞文弄墨的文人差了些身份。
何况刚姑娘自己也说了,在其位谋其政,既然他们选择供职于军中,对平民百姓们施以援手自然也是分内之事。
穆芸筝却笑道:“玄小郎可曾听说过‘子路受牛’的故事。”
玄奕羞赧地摸了摸脑袋,“没,没听说过,姑娘见谅,我念得书不多。”
他祖上是肃州边境的普通佃户,还未参军入伍之前,一直跟着父母在乡下种田。后来到了募兵年纪,有幸入选王爷的近卫军,才被几位老大哥按着识文断字,能把字认全知道组合意思就算不错了,哪里懂得那些个先贤典故。
穆芸筝刚要说话,却听对面的少年道:“我知道我知道,夫子前几日才给我们说了这个典故。”
虽然表面上彬彬有礼,但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会按耐不住想要表现的欲望。
穆芸筝索性做了个谦让的手势,示意由他来解惑。
小少年清了清嗓子,背着手摇头晃脑道:“子路乃是孔夫子的学生,有一日他外出游玩,行至河边,见河中有人溺水,就见义勇为将人救起,得救者感念他的恩情,将自己的牛赠予子路,子路推拒不过只好接受,等回了住处,他将此事告知夫子,孔夫子夸赞子路,他接受牛的做法是对的,做好事有善报并不是乘人之危,如此一来,日后鲁国上下必定会有更多人效仿子路的行径搭救落水之人。”
少年还未完全变声,嗓音有些奇怪,又扎着两个总角髻,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由逗笑了整个茶棚里的人。
丁郎君两位友人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立刻有一人出列问道:“这个典故所蕴含的道理固然值得夸赞,但仔细琢磨之下却是太过理想化了。你想啊,后来者若是冲着丰厚报酬才会施以援手,无报酬拍拍屁股就走,岂不是与子路受牛的本意背道而驰了吗?”
少年被他一通绕,有些手足无措道:“您,您这是诡辩,这世间总是好人多坏人少的!”
只听另一位友人啧啧摇头道:“非也非也,追名逐利乃是人之本性,怎么就是动机不纯的坏人了呢。而且性命与身外之物相较,到底还是性命来的重要,毕竟命只有一条,而千金散尽还能还复来嘛。”
另一位少年脾性比小伙伴要暴躁,闻言气鼓鼓道:“即使有人真的这样,但他这么做分明就是在趁人之危,行径恶劣不值得效仿,所以他的事迹才没有广为流传!”
这时听到他们谈话的男子端了茶返回到少年们身边,却并不替学生们出头辩论,反而是给中暑的少年喂了些茶水以后,拜托近卫小郎们将他抬出了战局。
穆芸筝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居然能引来一场辩论,也是等人无聊,她走到那男子身边道:“王夫子不为学生们出头吗?”
男子笑着摇头:“古人言三人行必有师焉,难得有这么好的磨炼机会,该让他们自己来领悟其中蕴含的道理。何况就算是我也不一定有这二位郎君见多识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