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家日子过得简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普遍收入不高的情况下,夜里点灯属于浪费灯油钱,饭后消食遛弯也属于没事找事。老人家通常会教导晚辈,有那个闲工夫来回踱步,还不如早些安睡,这样的话明天还能早起干活。
何况穆芸筝刚摔了腿,她也不是那种会折腾人的性子,相反的,因为行动不便,她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一脸歉疚的坐着,看大妞二虎姐弟俩帮母亲收拾碗筷,觉得他们乖巧懂事的同时,又在心中感叹果然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等收拾停当,蒋家娘子过来扶她,“今晚就委屈姑娘与我和大妞一张炕了。”
穆芸筝注意力全在腿上,闻言笑道:“是我叨扰才是,娘子切莫妄自菲薄。”
经过这半日的相处,蒋家娘子也从李吴一那里知道了姑娘的身份,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重视她的感受。不过看姑娘如此平易近人,倒是她把人想得太娇生惯养了。
蒋家院落虽大,但除了关家禽的窝棚与堆放杂物的柴房,能住人的只有一间夯土房。房子中间用墙隔成两截,她们所在的主屋比较宽敞,李吴一与虎子所处的屋子就相对闭塞窄小了。
可能是因为日夜不停的赶路,穆芸筝困乏至极,沾着枕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但她有认床的毛病向来浅眠,夜里睡着睡着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她睁开眼,月辉透进窗扉倾泻照亮了半间屋子,只见大妞正蹑手蹑脚爬下炕。
蒋家娘子知她腿脚不便,就没让她睡里头,这样的话夜里起夜也方便,不得不说她真是细致入微。
大妞一直有注意姊姊,发现她睁开眼睛也没有被吓到,她站到地上夹着两条腿小声道:“姊姊,我尿急。”
穆芸筝回头看了眼蒋家娘子,见她呼吸均匀不忍打搅,忙下地牵着大妞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出来后她被大妞拉着往柴房走,她问道:“你们家为何将恭桶放在外头啊。”
大妞两条腿都快绞成麻花了,闻言回道:“阿娘说放在屋里有味,招蚊蝇。”
穆芸筝笑了笑,倒是很认同娘子讲卫生的做法。
只是刚走到外头,就见到一抹高瘦挺拔的身影立在院中。
二人被吓了一跳,但蒋家虽然算不上家徒四壁,也没富裕到遭贼惦记的地步,还是大妞胆子大眼神好,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李吴一。
她欢喜的撒开穆芸筝,蹦蹦跳跳来到柴房前道:“二叔,你也起夜啊。”
李吴一“唔”了一声,“二叔睡不着,外头蚊子多,你赶紧解决完回屋里睡觉去。”说着伸手拍了拍她脑袋,把她赶去方便了。
穆芸筝瘸着腿走过去问:“为什么睡不着觉,是身体不舒服吗?”白日里看过他气色的确不佳,料想是知道了太多事,殚精竭虑,思虑过重所致。
“不,不是,太过闷热,出来透透气。”李吴一早就听出了两个人的脚步声,怕姑娘被自己的样子吓到,这才背对着她。
穆芸筝皱眉,转到他面前:“你干嘛不敢看我?”转了转眼珠故意补上一句:“是觉得我破相了,有碍观瞻吗?”
李吴一想也不想就答:“并非如此。”他垂头丧气道:“我如今的样子才吓人。”听丁郎君说完那番话后,他还真的打水照了,的确面目全非。
原先姑娘戴着帷帽,那层薄纱就像是他的遮羞布,没了这层遮挡,令他更加自惭形秽了。
敢情先前跑的比兔子还快,是因为自卑?穆芸筝哭笑不得道:“不就是有点疤嘛,有甚打紧的?你也不靠脸吃饭啊。”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怎么壮年小伙的心思也这般千回百转?
李吴一听姑娘语气无奈,但颇为轻快,完全不像有隔阂的样子,受她感染心情也放松下来:“真的吗?”
穆芸筝还从未见过他这么患得患失的样子:“我为医者,无论他人容貌妍媸皆平等视之,但别人的话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这话是出自肺腑的,何况她见过李吴一颜值巅峰的时候,会觉得毁容可惜,但绝非嫌弃。
李吴一怕的就是日后与姑娘走在一起,别人会指指点点,嘲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经过一番互诉衷肠,他也知道了姑娘的态度。
解决完自己的问题,他就忍不住想了解姑娘的近况,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姑娘,能说说你的事吗?”
穆芸筝听他说起这个,一拍脑袋,“对哦,差点忘了正事。”于是忙拉他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压低声音道:“我都听姥爷说了,你要进献宝玺刺杀圣人。”
李吴一垂下眼,“是,若不是遇见蒋家嫂嫂,我应当快到长安了。”
穆芸筝急道:“胡闹,禁宫守备森严,就算你能成功进献也不一定见得到圣人。何况就算你刺杀成功,之后呢?没有了圣人还有太子,他上位以后又怎么会放过你?”
李吴一面露杀气:“那就连太子也一并除了,反正陈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穆芸筝忽然想起来他并不是为了自己才会起杀心,她充其量只是根导火索而已,“你这么做,是为了救王爷吗?”
她差点忘了这是个父权社会,李吴一从前安分守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姥爷诓骗镇疆王是他“生父”,他是李唐皇室的直系血脉,是有资格竞争皇位的。若能除掉圣人,太子不足为惧,只等镇疆王顺利登基,他就是新的太子。
权势利益,始终是所有人妄图攀爬的大山。
李吴一点了点头。
穆芸筝看他神色落寞,不忍去想他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在这件事上,姥爷真的堪称罪孽深重。无论父亲如何作恶,与稚子何干?他不能选择父母是谁,不能控制自己如何降生,甚至就连被镇疆王收养也不是他能做主的。
“无论王爷做什么,他最终目的是想你长长久久的活下去,而不是为了他而孤身涉险。”现在不是还没到破釜沉舟的时候吗。
思量许久,李吴一舒了口气,看样子像是被说服了。
穆芸筝趁热打铁道:“既然不去了,白日里随我回旅舍,假宝玺自有他人接手,另外假死的时候姨母将我做的去疤膏药打包塞进棺材里了,我也一并带回来了,你别看我现在这样,一开始的时候颜色比这还深呢。”
李吴一见她嘴巴张合不停,静静听着。直到她说完,抬起手犹豫着要端她的下巴。
穆芸筝见状,向前挪了点,将下巴托在他手上。
李吴一愣了愣,又心疼又好笑的问道:“这是怎么弄得?”
穆芸筝被他扳过脸,嘟囔道:“是我演的一出苦肉计,要不然与陈家姑娘调换身份的事也不会进行的这么顺利。你呢?又是怎么搞得?”
李吴一注意力全在她细滑犹如琼脂美玉的脸上那道突兀的疤上,随口说道:“潜入契丹营地时被围剿,我从火里滚了一圈才逃出来。”
穆芸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皱眉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物品焚烧后会产生大量有害气体,吸入对脏腑不好。”
李吴一笑道:“嗯。”
说完静默下来,乡野村落间虫鸣阵阵,李吴一定定看着姑娘,她一双翦水杏目此刻只映着自己,亮晶晶的,像是有小漩涡一般,似是要卷着他堕入其中。
穆芸筝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二人现在的动作过于暧昧,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就见他凑近一些又顿住,好似在询问自己的意见。
穆芸筝盯着他的脸,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哪怕肤色不匀,轮廓还在,看习惯了就好了。且这傻小子这么绅士,根本让人无法拒绝啊。
李吴一见姑娘并不抗拒,才继续靠近,微垂着眉眼盯着她嫣红水润的唇瓣。
二人鼻息交汇,哪怕还未触碰彼此,穆芸筝也能觉出他不同寻常的炽烈气息。
正这时柴房那头传来“吱呀”一声响。吓得穆芸筝一个激灵,连忙端正坐好,夭寿啦,她是带小朋友出来解手的啊,这多少儿不宜啊。
李吴一越过她看向柴房,发现大妞正扒着门板偷看,一副抓心挠肝的模样。他眯了眯眼,真是人小鬼大。
穆芸筝跛着脚领了大妞去洗手,跟李吴一挥挥手就回了主屋躺到炕上。
李吴一目光追着姑娘,直到门合上才搓了搓手指,仿佛还能感觉到姑娘肌肤细腻的触感。
下半夜的时候,穆芸筝又被大妞吵醒,睁开一只眼,发现她在挠屁股,难道是蹲太久恭桶被蚊子叮的?
想到这她扯了扯嘴角,她就说怎么小解需要这么长时间,敢情是故意拖延,才十岁就这么古灵精怪,希望日后的生活不要磨平了她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