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特别向往山中生活,仿佛山里有什么神仙,有什么奇珍异兽一样。那是小学时代,对于未知的好奇,没有玩具,更没有手机,除了追寻山林,没有什么更有趣的了。
纯朴的山野,纯真的想法,外面的世界,并没让我们有多么向往。
在家精心挑选木棒或者硬竹,削出自己想要的利器形状,和大哥二哥上山,我们手握自己的“剑”,像个游侠骑士,说是要打野猪,细心探寻每一个踪迹,偶尔能看到令人兴奋的脚印或是茂密的剑草中的窝堆,我们就开始警觉起来。假如一会儿真的碰到野猪,我们该怎么办,我负责一棍棒下去,野猪被伤了一定很生气,一定会疯狂地报复,满树林追击我们,那么请两位哥哥及时爬到树上躲避吧,我负责引开野猪。我们想。
先练习一下“剑法”。我们拿着各自称心的兵器,在山上砍杀花花草草,披荆斩棘的一路,很是威风壮胆。
纵横驰骋,剑气如霜。我们似乎可以凌驾在万物之上,变得跋扈嚣张。
杀死一只野物,如同杀鸡鸭,屠狗兔。
那时的我们都没见过野猪的真面目,但动画片里的野猪,两边的牙齿和大象一样,长长的,这要一戳过来,必定要插死人呀。想到这,我们心中惶惶,提心吊胆。
像个侦探一样,我们探寻着山上的蛛丝马迹,老鼠洞、野鸡毛、褪掉的蛇皮、散伙的鸟窝……令人好奇而神往,突然在地上发现一颗野鸡蛋,几日的奔波一无所获的失望,瞬间有了改观。
原来得失心重,不只是孩童才有,人性的弱点,往往如此相同。
因为喜欢野果,杨梅熟透的季节,我们就爬到高高的山顶。这是通往罗汉果地的一条陡峭山路,每年清明扫墓,这都要爬这山路,因此路旁有一棵杨梅树,我们也都清楚。
“端午节过后,杨梅熟透了。”小学课本上的这句言简意赅的话,令作为孩子的我们印象深刻。乡野孩子最着迷的不是玩具,是自然纯粹的果味,对于四季的感知,城市的孩子,可以从月份,可以从书本,乡野的孩子却能够从感官感知。
春天新土的鼻息,花开正浓的视野;夏日蝉鸣林更幽的绵长;秋日菊花芳溢浓的沉醉;冬里腊肉的熏香。这些季节性的代表,都承载在孩童的记忆里。
我们知道杨梅熟透了,便不知疲倦地爬山。一整日,我们像只猴儿坐在树上,采摘下红的白的杨梅,嘴里吃着酸甜,眼里一览众山小。忽而雷雨大作,课本上的警告说,雷雨天不要在大树下。雨哗啦啦地倾盆而下,我们匆忙跳下树,连滚带爬地下山。山顶的雷电在轰鸣闪烁,不知哪一瞬间就会打到我们的头顶,令我们一命呜呼。
我是听奶奶说过,她的一个哥哥在拿斗笠去田野接自己的母亲时,在大榕树下躲避,被雷劈死了,成了一抹焦炭,何其悲惨,何其哀伤。奶奶还说过,做坏事的人,都会遭到天打雷劈的。
我们采摘了野生杨梅,哪懂什么善恶是非。山有灵,万物有灵,我们自责和心虚的,像是因为自己偷吃了人间禁果。
可我们并没有强取豪夺,所以安全下山,就是理所应当?
我们还偷过鸟窝呀!一整日拿着弹弓,满山遍野探寻鸟和鸟窝。一天拿下几个窝,一窝有三四颗蛋,统统放进熬药的瓷器烧沸水煮熟,或是直接把蛋磕破丢进放有冰糖和开水的碗里,大快朵颐。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人类定义的现实法则。在纯粹山野开疆扩土,在别人心里攻城拔地。
生吞活剥,大快朵颐,终究是,山中有直树,世上少直人。
山中还有人类定义的神仙法则: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能不敬土地山神?你敢对着山神庙撒尿,你敢击破供石,你指定被天谴,过不好这一生。
而这些人为定义的,装神弄鬼的背后,少数人祈愿福寿安康,多数人跪求财多利广。
神明,是积善成德的信念,却是图利人的噱头。
多年后的阳春三月,我开着车又进了大山林。崎岖不平的十八弯山路已平铺了水泥。绵绵细雨后,湿滑中,疾驰货车漏的油扩散开,如虹光艳,随着这联通外界一望无际的路晕开。
纯朴和纯真的光艳,晕开,之后,还剩下什么?
试着拿汽油,滴在水面,便知晓,扩散前的蕴藏在扩散后已然黯淡无光。
条条大路,已通罗马。我可以开车逃离大山,但我又害怕逃离。
白云深处的人间,蕴藏了纯朴和纯真,却也透射了山外的一切。
回头看了一眼刚刚划过身边的轮椅老人,那是我的小学老师。白发交错。后半生在电动椅上,划呀划,能走多远是多远,像个逃离山云的孩子。
老人为什么喜欢一整日坐着晒太阳思前想后呀。思前半生,想后半生。渺渺烟云。但如果同样有个远行的工具,我想,没有人不想着逃离这墨守成规的荒芜日子。
我没来得及刹车跟他打招呼。时间怎能刹得住。
害怕逃离的我,却也开始了逃离。
白云深处的人家,食尽人间烟火。白云之外的世俗,识尽半生烟云。
人间没有值得不值得,来了,定要好好走一遭。
青丝不曾负重前行,白发何来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