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想奶奶,遥远的光年。记忆深邃。
奶奶年轻时独自到山上砍材,在山沟里不小心摔断了腰,头也摔破了,她的长发里都是淤黑的血块。
私利间的斤斤计较和久病床前无孝子让她忧心忡忡。她以为就这样瘫痪一辈子。
没日没夜地痛哭,悲痛于穷苦里,绝望于人情中。
幸运的是,她最终站了起来。
可那次意外后,她的胸腔被断掉的畸形骨架拱起,走路时腰总是弓成八九十度。本就矮小枯瘦的身躯,更显弱小。
一岁那年,父母离了婚各自在外漂泊,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总是上山下地,早出晚归。
集市上有人收药草,她就下地抓;有人要藤条,她就上山挖;有人要野果子她就满山遍野地去找。
她的手经常被山上的植物划破出血,手指里被细小的刺扎进去,没能针挑出来的,随着肉淡化掉。
十个指根下,是几十年沉淀的老茧,两个掌心的纹路,像被千刀划过,杂乱无章。
有了钱,就买来小鸡小鸭,养大,卖掉,换钱。
有了钱,买菜子,种下地,自给自足。
有了钱,偶尔也可以给我买新书包,新鞋子和零食。
糊口的钱,就是她那枯瘦弱小的身躯上弓成八九十度的腰,不屈地,顽强地,一分一分撑来的。
她没有过多的抱怨,在穷苦岁月里,她给予我慈善和微笑,撑起我的善念。
奶奶的哮喘病纠缠了她一辈子。
哮喘病使得没日没夜的闷吼从她的喉咙发出,左邻右舍常说,大老远就能听见奶奶犯哮喘的声音,像只猫鼓气那样,咕咕地闷吼着。
她呼吸的空气似乎很稀薄,必须要用比常人更大的气力把空气深深抽进肺里,再迅速吐出来,如此反复。
还相对年轻时,哮喘没那么严重,她能上山下地。
随着年迈,哮喘加剧,而且开始怕冷。白天别人穿一件,她却像个粽子一样裹得严实。
每天晚上她都要烧热水倒进五六个塑料瓶子里,然后用尼龙袋包起来,一部分用来暖床,一部分包在肚子前面暖身。
而为她烧热水也是我幼时的家常便饭。
奶奶常年靠打针消减哮喘的折磨,断不了的病根总让她夜不能寐,她在床上用枕头顶着那摔断成八九十度的弯背,费力地喘息,畸形的骨架在她胸腔里强有力地伸缩着。
她经常在深夜里痛哭,怕哮喘声影响我睡觉,她用枯瘦的手,费力地穿起一层又一层膈身的衣服,爬起床,拿着旧棉外套,扶着桌墙,颤颤巍巍独自走到厨房里关着门,忍受着病痛和漫漫寒夜,到凌晨两三点甚至更晚才能好转入睡。
这样的情形,随着她的年迈,愈演愈烈。
她怨喊过,希望上天公平,又哀求上天早点收了她。
这么多年,这样的诉求,时断时续。
我的童年世界里,满是奶奶的哮喘声、痛吟声、哀哭声。而我心跳的频率总是伴随着她的哮喘,时而平缓时而剧烈。
无数个夜晚,她告诉我,她可能活不到明天了。她告诉我,如果她真的死了,让我该怎么做,去找谁。
幼不更事的我只知道,如果奶奶死了,我便一无所有,痛哭起来。
奶奶怜爱我,于是又害怕自己早早离去,无人再呵护我而哭得越发不能自已。
不知何时,奶奶犯了肠胃炎。
她在荒芜的稻田里拔那些晒干了也得不到几两的药草。放学回家后我找到了她,她用双手按压着肚子,蜷缩着瘦弱的身体倒在高密的荒草中,一头乱发,疼痛让她无法发声。
年迈枯瘦的百病的身躯,煎熬在穷苦的漫长的一辈子里。
为了治哮喘,奶奶到处求医问药。听得一些偏方,她害怕,却又忍不住试试。
偏方,我至今记得:挖来蚯蚓煮着吃,抓来蝙蝠包着鸡蛋用火烧。
可她也只是尝试过吃蚯蚓。
后来她又出现了子宫脱落的病症,她感到极其痛苦。听说有位医德能人,可治百病,她不顾病弱,去寻那能人。
那一次我印象尤为深刻,她第一次主动让我陪同去。
刚上高中的我心里有了小虚荣,不愿和她走在一块,生怕同学或其他熟人看见,也有嫌弃她病急乱投医容易被骗,总是偏信土医生和偏方的意思。
我一路上面无表情,不愿开口也懒得回话,很不情愿地陪她去了。
结果证实,那所谓的高人,不过就像个江湖骗子。开了一些又贵又臭,总之治不好也吃不死的药给她。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失败,表情痛苦,大失所望。
我生气于她不听自己的劝说,脚步加快,远远地把她甩在身后。她佝偻着八九十度的腰,走在这街市坑坑洼洼的石道,双手不断地扶着双膝助力前行,嘴里大喘着气,艰难地追着我的步伐,怕耽误我,怕我生气。
来到了站台,她没文化,什么字都不认识,我只得帮她等来回乡的客车,为她付了钱。
那个小孩子都能蹦跳着上去的客车台阶,她却上得异常艰难。车上的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毕竟,她标志性的瘦弱和那弓背过于显眼。
她扶着车门两侧,那双枯瘦的脚,抬起来似千斤重,费劲地颤抖着,一只上了第一个台阶,另一只久违以后也跟着上来,然而还是停留在第一个台阶。售票员好心拉了她一把,她竟像被拧上去一般轻盈。
我不知道那天她在求医失败后内心是怎样的真实感受。也不知那天,在她眼里会如何看我。
那些再也无法考证的情感,是我缺失的良知所犯的罪恶。
我自幼体弱多病,她为我忧心,不厌其烦地带我打针买药。她舍得一次次花掉自己的血汗钱倾注于我的健康,呵护我成长。而我呢?
我竟不知自己病入膏肓。
那一次我和村里其他奶奶的儿孙们有何区别?是大不孝。
村里其他家奶奶的儿孙们呢?一旦老人家犯病,紧接着就是儿子和儿媳的唾骂,言语无外乎“早死早超生”,有时候儿子们听到她病弱的痛吟时格外烦躁,拾起棍棒到床上一顿敲打,打到她们不敢再叫喊为止,而后儿孙儿媳们高枕无忧了。在她们死后,儿孙儿媳们的哭丧挽联里没留下一丝罪状,只是一联:慈母驾鹤已西去,孝儿含泪忆母恩。
可笑的人,心安理得地活着。
可悲的人,不公地不甘地死去。
老一辈的节俭,在奶奶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自己从来舍不得买新衣物,穿的也都是几十年前那些带着布扣的色调单一的黑衣衫,缝了又缝,补了又补。
我妈好心,给她买了新衣服新鞋子,她像藏宝贝似的压箱底。然而年月过去了,那些新衣都成了旧衣,她还是不忍心穿。
她会把买来的的水果,邻居给的糖果放在老旧的木柜里或胶桶里。除非给我们吃掉了,否则果子霉烂了她也舍不得丢,糖果上水了也舍不得吃。
霉烂的水果,她也要鸡蛋里挑骨头,尽量把好的部分留下来自己吃。
我幼时不懂什么叫霉烂,什么叫病菌,见她吃我就吃,不管是发霉的水果,还是上了水的糖果,或是发霉的米和腐烂的菜等等。
贫苦挑恤着饥饿,零时挑逗着嘴馋。有一次我捡起一根发霉的甘蔗尾削了皮就津津有味吃起来。
可想而知,奶奶的节俭多么让人深刻,可偏偏启蒙了我对健康的错误认知。但即便现在想来,也只会是无奈的苦笑。
吃过苦,受过难,节俭观念在奶奶心里根深蒂固,有时候近乎极端。
一次我在稻田里抓了一条几斤重的大鲤鱼,因为舍不得吃就养着,再去看时,鱼死了,并且开始腐烂发臭。
我自以为对奶奶的节俭知根知底,只是没想到她的这种节俭近乎疯狂。她一再坚持把鱼煮了,说还能吃。
那时的我,早已知道健康常识——臭鱼烂虾,送命冤家。我坚决要把鱼丢了。
奶奶语气里和眼神里都透露着痛惜。她说,要不给你大伯煮。于是,等大伯路过我家时,她真的问了他,可大伯说腐臭的鱼哪里还能吃,一脸嫌弃地走了。
在她的认知里,这腐鱼能吃。
在她的认知里,没孵出小鸡的鸡蛋很美味(我小时候经常吃,还喜欢吃)。
在她的认知里,隔夜的馊味饭菜能反复吃好几天。
在她的认知里,一切人能吃的东西,好像不管好的坏的都能接受。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病菌,病菌如何威胁健康。
我气乎乎地责备她,说她一身病痛都不知道避免这些东西。这是病源。
而她只是沉浸在可惜中,口里依旧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
从我懂事开始,她的这种极端节俭,在我看来,是冠以饭菜里的噩梦。
每次回家我让她扔掉霉烂东西,我不情愿吃,她依旧认为水能洗去一切,我哭笑不得,有时候几乎生气地乞求她放弃。后来,她有所改观,每次看我脸色不好,就放弃了大多数。
我妈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一趟家,看着家里乱糟糟的就忍不住要整理,破碗旧筷扔掉,烂衣烂布扔掉,还有奶奶积累的满屋子的尼龙袋,一堆不用的陈年旧物被丢到竹林里。
奶奶对旧物念念不忘,耿耿于怀,等我妈离开家后,又弓着背去竹林里把那些东西捡回来,救故友一般,甚有情感。然后我妈下次回来,又把那些东西丢一遍,如此反复,直到很多东西她找不回。
上小学六年级,我逐渐有了着装得体的意识。需要新衣服,新鞋子。于是我跟奶奶说,我想买。
奶奶说,家里那么多衣服鞋子你不穿,非要买新的,我们家里又不比别人。
然后消息传到我妈和我姐耳朵里,我又被训了一顿。
我讨厌她给我投的反票,以及给我打的小报告。
那是我记忆中奶奶让我反感和害怕的一次。
我突然觉得,我的家庭确实不比别人,难过了很久。
小时候,她的糖和果都是我的快乐,不论变质与否;她给的衣和鞋都是我的珍贵,不论新与旧。
长大后,明明嫌弃她的无知,哭笑不得后,竟开始心痛起来。
我是她根深蒂固的节俭观念里的产物。
换个角度来说,嫌弃她的迂腐可笑,不过是在嘲笑我自己愚蠢。
奶奶曾说,当一个人一遍遍回想往事,原本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的时候,多半离雪山不远了。
她在离开尘世前,也总是对我说,她时常梦到故人,梦到了前尘往事,一阵悲痛,一阵欢喜;一番丑恶,一番善美。
她觉得人死后是要翻越雪山的,于是每每想到我爷爷死时连一双袜子都没有,理应明白死去万事空不带一物,却还想着这死法多么凄凉多不体面。她忧愁着自己死后连一具棺材都没有,或者死后连一件寿衣都没有,她要怎样翻越那座冰冷的雪山。
她只是不懂任何死法都只是殊途同归罢了。哪有什么雪山!都是一生悲苦留下的苍凉。
归尘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奶奶躺在堂屋里痛吟,地上一堆干稻草和旧被单枕着她那骨瘦如柴的躯壳。她一辈子病痛折磨,一辈子吃着药,一辈子都这么瘦小。
丰收后的干稻草,从青翠到枯黄直到成为秋凉里随葬的棉袄。
她弓着年轻时候在山沟里摔断成八九十度的脊梁,撑着唯一有点活力的凹陷的双眼,顽强地看着白色天花板,仅有的空白的世界,害怕的即将告别的人间。
她去见了我的爷爷和父亲,她还要翻越那座雪山。有了棺木,有了寿衣,换上了新袜,她最后却也没因为拥有了这些而甘心离去。不屈的眼仍盯住白色天花板上空白的世界。
“科……手术……做手术……”
她这句弥留之际最后的死里求生,永远钻进了我的夜里和梦中。
“没有几十万做不了手术,做了也不能保证结果,最好的结果也是半死不活的植物人。”
医生判的死刑穿透耳膜。
她孤独地躺在那个曾经躺了无数次的医院白床单上,用余力拉扯被子,用余力叫喊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应。我不敢回应。她满心以为和她相依为命的我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医生催着我下决定。
她的血压在不断下降。没有更多时间考虑了。
我仍少不更事,在凌晨两三点的医院拒绝了对她的回应,所有人放弃了她,却把生杀大全给我独揽。
我再次签下了她的病危通知书。这是有生以来,我给她签下的第二次病危通知书。
二零一四年的那次犯病差点就夺走了她的生命。当时我一个人在家,把她送到乡下的医院后病情不见好转,她捂着剧痛的肚子惨叫不止,面色紫黑。乡医院的医生说奶奶的情况很严重,可能得转到县医院。
我心急如焚,电话里告知叔叔关于奶奶的情况,他打电话给我的一个表叔,问表叔能否开车把奶奶拉去县医院,但表叔认为以奶奶的情况很不好说,能不能活着回来不一定,他建议直接把奶奶拉回家。
听表叔这么一说,叔叔的心也沉了下去。可我并不甘心,平生第一次打了急救电话。
县医院的救护车来了,奶奶死里逃生一回。
医生嘱咐过,奶奶这是急性肠胃炎,加上哮喘的老毛病以及各种病症,随时会突发死亡。她将近八十岁了,体质太弱不适合做手术,有个三长两短,就下不了手术台。
如果当时我听信任何人的意见,如果我没有勇气,或许奶奶早已离开了我。我庆幸在鬼门关没放弃她,但也为她被判的半个死刑倍觉痛苦,我不敢告诉她关于她的身体的状况。
奶奶和我之间开始划开了暗淡荒芜与青春炫彩的两个世界。我生命向阳,她却渐渐日落西山。这样的无奈,在我心里泛起了一阵沧海桑田。
我们一起养大鸡鸭,然后到集市卖,有了钱,我就有零食,有新书包,新鞋子……
我们一起山上砍材,挖药材卖,摘野果,我叫她坐在材堆上,我可以顺着斜坡拉她下山,这样她少累点,她拒绝了,但笑开了花,不论时间过了多久,她和其他人聊天时,总津津乐道这事。
我们一起下地干活,挖地累了,她拿个橘子,摘个黄瓜给我。
她辛勤劳作的菜园里,一年四季瓜果飘香。
后来身体不好了,岁月苍老了,她就没再上山,但还是耐不住好动的性子,还要用小锄头挖挖地,播撒菜子。
我们不缺这点菜,你不要再下地种了,万一倒下去怎么办,年纪大了。这样的劝告已经三番五次,有时候甚至是骂,也说不住她。
房子边一点点空地,都因奶奶变得更有价值。只要病痛稍微好点,她就弓着背拔拔草,播撒的种子,长出一个个青活的生命。
在一次次复苏的春天里,我能闻到的,依然是她生命田园里熟悉的芳香。
“我怕这次真的不行了。不多说了,很累。”奶奶声音越发微弱。
是她在这人世最后的章节。
以前奶奶即使病痛难受都要安慰我安心读书,不用太担心;
以前奶奶巴不得和我在电话里多唠叨几句,舍不得挂电话。
可这次,奶奶真的是累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她病重都来的害怕。电话那头,奶奶不再说话,传来的是痛苦的呻吟。
我从中山回到遥远的家,已经是凌晨一点。
“我回来了,奶奶!”
奶奶没能表现出欣喜,仅剩的活力,或许只够她抵抗疼痛和睁着不屈的双眼。她不断用手按压着肚子以缓解阵阵袭来的深痛,这个动作持续到她不再有一丝力气为止。
“科……二姐赌钱得……”奶奶声音已经太微弱,就连呻吟都没有了气力。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身体还算好的时候就和我开心地说二姐赌钱赚的事。奶奶想叫我让二姐带她去医院做手术。
我此刻才领悟到,为什么有些话人们总是无法回答,我不忍回答奶奶的话。
我一小口一下口地给她喂水,她手脚冰凉了,却还要坚持吹风扇,没人知道她胸火有多旺,每隔几秒钟就要喝水,舌头都快干裂了。
“为什么不及时送去医院”我对着叔叔和大伯怒吼着,“都这样了,忍心看着她就这样死去吗!你们怎样做儿子的,是怕没钱担不起吧,可她是你们的母亲啊,忍心吗?”
我怒火中烧,急得根本顾不了什么长辈之分。
“白天的时候救护车来过,但是大家族的人不同意,拦着救护车,说怕你奶奶死在外面,不能魂归故里。”叔叔说。
一旁的大伯口中的烟一根接一根,像以往一样。老实安分了一辈子,从不做主张,哪怕是死活的事,急了就只会难过,甚至流泪。
“鬼才相信这种,人都要死了不讲人性,却虚伪地说道这种狗屁风俗。孝都不讲,还指望老天对人好,这她妈谁定的狗屁风俗。大家族,关大家族那帮人什么事,难道他们能定我们亲人的生死吗!我看谁敢拦着。”
叔叔放低了声音:“白天的时候,救护车到了村口,可是家族的人拦着坚决不同意,你二姐也大哭着说,叔,不要去了,不要送奶奶去了,奶奶这次好不了了,好不了了。医生也说你奶奶这个情况没有救了,送去医院也没用。”
我心如死灰,万吨巨石瞬间倒在胸口。
所有人都绝望了吗?所有人都放弃了吗?这世上没有神医良药再解救我深爱的奶奶吗?我不相信!我该怎么做!世界真的末日了!
八年前我父亲病逝时,作为家庭顶梁柱的叔叔毅然扛起了重担,这次奶奶病危,叔叔也绝望了,他也老了,一辈子不操心家里大事的大伯也老了,是啊!哪还有依靠呢。仿佛这个人口不多的家庭就要沉沦,黯淡无光。
“送奶奶去医院吧,即便没有结果,也让她满意,让我们自己心安,没有遗憾。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痛苦离去。”这一次,我要做主,管不了家里其他妇道人家的闲言碎语,妇道人家总是太自私。
身心疲惫的叔叔给我翻出了那包用报纸封的仅有的四千块钱,沉重地递了过来。
凌晨两点半左右,救护车到了村口,整个村子都已熟睡了。我背着轻飘飘的奶奶,上了救护车,仿佛重新给了奶奶希望,但很短暂。
深夜的医院里,空落落的,灰暗的路灯,照不进深邃的夜色。
医生一次次催促我做决定,奶奶的血压越来越低了。是否住院治疗,费用可能高达几十万,最主要的是救治的概率很低,而且即便治好了也成废人了。家里早就已经被贫困榨干了。没钱,注定没命。
我的决心开始后退,仿佛自己握着奶奶的命,此刻任何一个决定性的词语就是生杀大权,就是金口玉言。
身旁还有一个依旧不做主张的,一辈子被穷怕的大伯。叔叔这些天太累了,在家休息,打算明早过来,但是一切等不及了。
凌晨三点多。
和父亲离婚多年的待奶奶如亲生母亲的妈妈哭了一天,一夜未眠,不断给我打电话,要我务必今晚照顾好奶奶。
“妈,来不及了,医生说……”
我硬撑了很久的坚强崩溃了。为自己终究扛不起的重担,为救不了最爱的奶奶而泣不成声。
我打遍了家里人电话,自己都忘了此时已深夜,大姐二姐的电话打不通。
“叔,医生说没用了……”
“趁着奶奶还有一口气,拉回家吧孩子,没办法了孩子。”电话那头,是叔叔疲惫和无奈的语气,“你自己觉得能怎么办呢”。
叔叔似乎求助的语气,让我更害怕。
“我做不了决定,我不知道……”
“回来吧孩子,没办法了……回来吧孩子”我确信叔叔当时的无奈与绝望深深吞在了心底。
奶奶在病房里叫着我的名字。我没再敢和她有任何一个交流和应答。
以往我拼了命要把她从家里背过河流,她瘦得轻盈,我们冲上去医院的车。
这次,我狠下心。我狠下心让她不要在这尘世这么痛苦,这么折磨。
我知道,这一次,连我也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地把我从童年到少年和她经历的种种深刻埋葬。
天各一方,只是一念之间。
一路上打着吊瓶维持着越来越低的血压,奶奶似乎察觉自己被送回家了,希望已然破灭,她没再有任何声音,眼角有泪,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我不敢明确告诉她要回家了,怕她走的太绝望。
“奶奶,您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奶孙两个一起上山下地的日子吗?记得您经常和我们说您年轻的时候在山上挑大石头的事么?”
“怎么不记得!”奶奶竟用略显骄傲的语气提高了声音回复了这一句。
是啊,她一辈子文盲,最骄傲的就是她用体力创造而来的一切,包括一个人含辛茹苦带大我和两个姐姐,苦了一辈子啊,顽强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一辈子受气受累,却一辈子都没能享福。
救护车后座的大伯再次哭了。
“奶奶,我们奶孙两个这辈子缘分很深,您不要忘记我好不好。我小时候您照顾我,长大后您生病了我也一直带您去医院,我们两个相依为命,我们奶孙两个缘分很深,是不是?”
我急切想得到奶奶的回答。
她应答了。
我只希望她能最后带走这些属于我给的抚慰。
我想让她明白,我还是最爱她的那个,让她明白,她的恩情我永生难忘。
我竟说了句苍白无力的话:下辈子我还希望遇到您。
我是真的甘心释怀了吧!真的吗!
她知道命运这次在劫难逃。希望我把她送回我和她一起度过我的童年的老房子。
她记忆中的,只有我们两个的没有喧嚣的老房子。
搬到新砖房也会常常艰难也要爬坡去看望的老房子。
我们一起养了许多代可爱的小狗的老房子。
那座蔓草丛生的老瓦房,我们老去的年月。再也回不去。
我没再应答。她僵硬的身体,只剩眼泪在说话。
她挣脱着拔下了增血压的注射液。作为最后一次求生的抗议。
儿媳给的安慰是:你放心走吧,棺材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我没能替她把这种丧心的话骂回去。
她最后的一滴泪,晕进了棺材。狠狠咽气,死不瞑目。
这一幕,让我余生惧怕、歉疚、痛苦。
最后,在我的记忆里,她不再是慈祥的。是面目狰狞的惨状。
长夜点灯,独自蹲坐,无力痛哭的抑郁和窒息不断灌入我的鼻腔,涌进心脏。
余生漫长,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勇敢。关于我们在炊烟的老房子穷苦且温暖的日子,关于我们在这尘世共度的种种,原谅我,学着淡忘,直至遗忘,毕竟留下来的人,才最孤单。
她离开的时间是二零一七年九月二十二日,上午十点三十三分。我永远都记得。
我妈一直说,奶奶多么希望看到我成家。是啊,奶奶离世的前一两年里,关于我个人的婚姻大事,她问的越来越频繁,而我短期内无法满足她的愿望,到如今都是个遗憾。
这年的中秋国庆,对我们而言,是家悲。
马上又要离开故土去异乡工作了,中秋节那天,二姐陪同我提着祭品到奶奶坟前道别,两个人跪地低头痛哭起来,二姐叫喊着:奶奶,我们三姐弟对不起你,你一辈子辛苦从来没享福,我们才长大你就走了……
长竹竿上的白纸条随风飘荡了流年,冥币焚尽了奶奶一生的篇章,焚尽了我成长岁月里与她经历的美好抑或悲痛的画面。
十月,万里晴空,阳光正好,风正好,却驱散不了心霾。
我走进奶奶在房子旁围起的小菜园。这片园地的最后一次青活,映在了心底,成了永恒的荒芜的苍苔。
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想起奶奶,我就会有条件反射般的抑郁感和窒息感,长夜点灯,独自蹲着,无力痛哭。
雨季里,梦境中淅淅沥沥的旧故像座乱葬岗,一次次深埋,一次次深掘。
聒碎乡心梦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