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省城郑州，2002年度某高校报到大厅里，来到了全国各地考上本校的学子们，熙熙攘攘地丶朝气蓬勃地丶满脸的新奇与向往，新生与新认识的同学搭讪着丶谈论着，好多家长从遥远的地方来这儿送孩子，时而带有浓重的外地口音，使人听懂很费劲，热闹得有些嘈杂了。大厅门口，有热烈欢迎2002级新生报到的大字横幅。有报过到的学生家长问：“宿舍楼在哪儿？”负责报到的老师说：“宿舍区，出门往右拐……”我们的故事从这座大学校园里开始讲起了。
那位拎些行装及书的同学正是我们故事的主人公马成功，他随爹爹出外学了两年木匠活，是复读考上河南省城这所大学的。马成功满怀喜悦，匆匆到来，仍像过去做木匠活时用衣襟抹一把脸上的汗，感觉自己的努力甚至与爹爹的周旋丶吵嘴没白费，终于结出一颗略带酸辛的硕果来，用知识改写自己的人生了；要不咋会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高校呢？或许正给某户人家做家具丶搞装修，满眼里的无助因拦不着活路蹲在墙角里打瞌睡，遭受那些城里人的白眼与下看，倒也无独有偶，那些白眼与下看则成了能考上学的动力了，能与爹爹过招见路数的能量了，才迎来命运的转折点，将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到谈笑有鸿儒丶来往无白丁层面上……马成功好生感叹人生就像张洁白的纸，关键在这张纸上怎么写丶怎么画丶往哪方面去努力，看来学两年木匠活丶迷途知返是选择对了的。他比别的同学们更有一种成熟感，老道感，就是这院校在更远的地方也能轻车熟路找上去。
这不是自传，本文作者“天上口”在院校搞工程施工，做砼试块，同马成功一个村的，有些嗜好，喜欢记一些人的歇后语，某人的琐碎经历，忙里偷闲记述了马成功令人惋惜丶暧昧丶悱恻的爱情故事。
当马成功填写报到家乡住址籍贯表格时，当写至家乡“河南省濮阳……十八户村”时，有位女同学由不得“咯咯”地笑起来，与其搭讪，或许也是报到的新生，问一句说：“稀罕啊，你那村子里只有十八户人家吗？”
这是位穿淡粉色半截袖短衫儿，缩腿蓝裤子，三绺略显淡黄的头发绑个独辫子，模样儿俊俏丶明眉俊眼，略显单薄长得白净的女孩子，眼里闪烁着奇异探寻的目光。马成功有打工的经历，少了些青涩，一下子淡忘了家乡来时专心致力于学业不与女孩子搭讪的初衷，一种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的感觉，办完入学手续后，风趣地说：“同学，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你以为叫十八户村的村名儿就只有十八户人家么？据说某地方有个叫‘独户庄’的村子，难道只有一户人家么？”
那女同学见马成功个儿方正，眉浓眼朗，小平头很硬很硬短头发，挂一脸的诙谐与幽默，有种清新丶明快丶气质迥异感；最大不协调的是，瑕玉互见的是，“国”字脸上几颗青春痘，唇下些浅浅的茸胡子。自有种天缘凑巧感，缘份感，就在那儿等着他，甚至拉住他一下子握了手。毫不隐讳打破沙锅纹到底地问：“那为啥叫十八户的名字丶不叫十六户十七户或张家庄李家庄的名字呢？”
“这位同学，这话就多了，‘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实情说，俺那村名字的来历一句两句话说不清，近似荒诞了……”马成功甚至卖着关子地说：“这位同学，如果我仔细讲清楚十八户村传奇的来历来，你肯定瞪大眼睛了，屏住呼吸了，认为自己听错了，甚至连自己的耳朵也不信；如果你文学功底偏好些丶按这个思路随着你联想的翅膀构思一下子，润色一下子，说不定能写下极吸引人眼球的一本书……”
“吹吧你，说的能是真话么？”
“你是谁？我骗你有什么意义吗？”
“我的眼睛很小吗？”
“你的眼睛很俊秀，双眼皮儿。”
“廉价的夸奖。不一定任何素材都能写成书。”
“素材自然奇特的很，你怎么没点儿自信呢？不写书没一点意义了，这位同学，就这儿打住了，不值得给你说道了……”
那女同学一下子笑了说：“我看你这人挺怪呢，什么话就多了，什么眼睛瞪大了。你就少卖些关子儿，越不说我越觉得要问了，小小的十八户村名字能有什么传奇呢？我猜想丶我猜想这小小的十八户村人都不是一姓的，不是亲戚是邻居，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张三不听李四的，李四不听王五的，王五不能郝六的，弟兄们闹分家，一户成两户，两户成四户，接至而来户头多起来，大起来；因情感纠葛张家娶了王家的闺女了，而后又爱上赵家女孩了，一团乱麻似地搅缠着，斩不断理还乱，乡村这种事儿多了去了，时常传出村里的吵闹鸡叫狗吠声，要么就是宅基地上闹纠纷，村支书那样的官儿管不了，十八大姓，各分一支，就形成十八户村庄了，或者叫十八大家村。”
“这位同学，挺佩服你的想象力，也算挺在理儿，恰恰这村名儿与你的想象风马牛不相及……”马成功揺一下头，继而真诚地说：“看你也是刚报到的同学吧？俺那村名字的来历说起来吓你一大跳！”
“你真逗，再传奇我也不一定跳起来。真不知能传奇到哪儿去，过于传奇就显得失真了，就显得虚假了，刚认识就跟我吹！”
“怎能说成吹呢？你吹一个我听听？俺那村史虽不敢说是千真万确的，确实是多少辈老人流传下来的……”说着，马成功与这位女同学从报到大厅出来了。那女同学再次打量下马成功，问声：“（行包）很重吗？”很乐意帮他拎上一个包，俨如从火车站接来最亲近的人。那同学说了，家乡湖北丶同样是刚刚报过到，行装被上年级的同乡高小红拿往宿舍了。在学区的道路上，马成功边走边与这位同学谈起十八户村名字的来历来：“俺家住黄河北岸的一个偏远村庄上，村名儿原先叫十八虎，后来经多年的变迁演变成现在的十八户村儿；二里半长街，二百来户人家，1948年曾住过刘邓大军一个团，军需处设在俺家西屋里，村儿编制原先是大队，现在若大的一个村民组……写东西，总觉得传奇才有可塑性。有时候想写写倒不知从何处着笔写，像啃骨头不知道从哪儿下嘴啃。”
“那叫十八虎总有些来历吧？”
“那当然。据说祖上原是山西洪洞县迁来的人，刚迁来时村上荒凉的很，就寥寥几户人家，原先有几户姓苗的，后来逐渐没有姓苗的。祖上这位老先生很是认些字儿，说不清的神秘，道不清的学问，受聘于一家药房里当相工，为司药，儿子却学成了远近闻名的木匠活，什么活儿都难不住他。没想，结婚九年后竟生下十八个儿子来……”
“啊？吹的吧！生十八个儿子丶都能养活得起么？”
“自然，肯定吃了不少的苦。”
“嘻……你可真能编，也算真能吹……”那女同学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丶非常地不靠谱儿，竟一下子笑得直不起腰来说：“我那侄子小时，我嫂子一个孩子就忙得脚手不沾地儿了，一会儿磕住啦，一会儿碰住啦，一会儿生病啦，蚊子叮一下就闹，生人抱一下就哭，全家人轮流携丶轮流着抱……在当时那社会，真难想象他那十八个儿子是怎样养活的，就有那样的基因么，毎年都是双包胎，胎胎都能养得活？你说的简直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呢！可信度非常低，再说我也是个不相信，说下大天来也不信……”
“所以说叫十八户村，所以说叫传奇……”
“看把你能的吧，到了后来呢？”
“那还用说么，日子就拮据了。就有点揭不开锅丶养活不起的那种感觉了。有人提议把孩子给人家几个吧，这样你们轻松些，老先生却不肯，就辞了职，回家帮着带孩子。父子俩商量，儿子决计出外打工去，跑了好多地方辗转在下堤一家很有钱的老地主家落住了脚，那老地主要给他的宝贝女儿打嫁妆，并不讲究钱多少，只要求个好手艺丶好活路。小木匠不肯懈怠半分，把全部本事亮出来，活路做得相当出色，八仙桌丶太师椅丶龙凤床丶搭衣裳架子、花草鸟兽都在他手下雕得活灵活现丶出手不凡；尤其是那张龙凤床顶子上的五鼠闹葡萄，统统一水儿紫檀木更或者是那黄杨木，简直雕神了，各具神态一付付憨态可爱像，连他自己也很难想象雕得那么绝，一下子把老地主的宝贝女儿震住了，迷住了，盯着他，望着他，又掂起看他那妙笔生花的刀，看他那满是茧子的手，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手掌能雕出那么好的活路来？围着他问这问那的；饭也是她做，菜也是她炒，帮着他洗衣服，把小木匠照顾得头头是道儿，其父母很困惑，小木匠很局促，说不出的难为情，虽碍手碍脚并不便赶走她。后来那女子铁下心来嫁给他……”
那女同学极不可思议地站下来，好生盯望马成功一阵子，一下子蹲地下笑得直不起来腰说：“马成功啊马成功，你算真能吹，也算真能诌，把你那破村史说的云山雾罩的，无边无沿了可……”
马成功同样愣下来，一下子望女同学问：“你知道我叫马成功？”
“当然知道了。千万别介意，是你填写家乡籍贯住址表格时被我发现的，不经意发现的，偷偷发现的。我叫曾姗姗，挺高兴认识你马成功，结识你马成功。你叫我姗姗就行啦！你家濮阳清丰县十八户村什么的，我家住湖北老河口市神仙渡镇……”
马成功站下来，望着这位很是直率的曾姗姗同学夸奖说：“好你个曾姗姗，你爹真能，起的名子真好听，真不赖！”
“咋着？我的名字好听么？我怎么感觉不出来呢？是讽刺还是廉价的吹捧呢？这名字倒是我爷爷给起的。”
“看得出你爷爷有水平。姗姗，姗姗，姗姗来迟……”马成功沉思一下，或者吹捧说：“姗姗同学，什么人姗姗来迟，什么人才敢姗姗来迟呢？只有有能耐的人才能姗姗来迟，才敢姗姗来迟。你没见说书唱戏么，大官儿总最后才出场，或者叫老狐狸最后才露面，这种说法儿戏文中叫‘压轴’、戏台上往往称作是明角儿……所以说，在家中你是主心骨，你是定盘星，离了你就没戏，离了你啥事干不成，稳重丶从容丶且忙而不乱……”
“哎哟喂！看把你马成功能耐的吧，说的成串儿，净捡好听的说，真谢谢你马成功的夸奖了。把我夸成一朵花儿样，没一点瑕疵儿，我真是那样子么？我怎么没有感觉出来呢？你这么一说，我真忘乎所以了，自高自大了，真不知道我是谁谁了。老狐狸不敢称谓，旧社会我成大小姐或者公主格格了；有人说，说句好听的话儿不花钱，这是不是廉价的奉承呢？马成功你会算卦吧？年纪轻轻的听说话倒像个卦仙儿……”
“我是根据你名字胡乱揣，不知准不准？”
“不准不准，一点儿也不准。在家里我是老闺女，谁也不指望我干什么，整天就是吃饭上学和睡觉，啥心也不操；啥事儿想做就去做，总心血来潮心急火燎似的，一点儿不计后果，一点儿不动脑子，一点儿不稳重，一点儿不从容，与你马成功说的恰恰正相反。其实你最实在的一点说对了，在家中我是个‘压轴’的三妮子，不是戏文里所说的那‘压轴’……”
“这么说你的性格很直率？”
“就算得上直率吧。不过，有时不便说的难以启口的就常常压心里生闷气，陷进沉思的死胡同，拐也不好拐，拐不过来就在那儿打瞌睡，小时候妈妈常骂我，姗姗这死妮子丶死三妮什么的……”曾姗姗仍记挂着马成功村上小木匠家的事儿，继续问：“你们那小木匠后来怎么啦？”
“老地主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不肯委屈了她，便招小木匠为婿，入赘在家；后来在村上就传出一些闲话来：‘姑娘出落得如花儿一样，一心要嫁那外来的木匠，白天有柴烧，晚上睡热炕’……”
“啊，真新奇！”曾姗姗一声惊叫地说。
“……婚后，夫妻二人如鱼得水。老地主时常命木匠捎些粮米及钱财给家。没想九年后，小木匠夫妇又奇迹般生下十八个儿子来，老地主手舞脚蹈，欢喜异常，连说天意啊天意！便领着闺女丶女婿让他们回家归宗认姓。木匠的父亲领乡亲们半里外迎接，于是那个热闹啊！在村子里唱大戏，一時惊动了方圆几十里，扶老携幼都来看新奇，之后就有了九胎十八子丶三十六郎庄的传说了……”
曾姗姗听了，轻蔑地撇了撇嘴说：“不值得提！不值得提！你还张扬呢，你那祖上原是个十足的感情骗子啊！”
“应该是一段美丽的传说丶一段辉煌吧！”
“挨不上边儿，真挨不上边儿！充其量是上古超生游击队！”
马成功摇揺头自嘲地笑。接下来说：“老地主膝下无儿，只有外孙，见女婿一人很难养得起这三十六个儿子来，便把带来的外孙们全部带走，后来便形成了下堤十八狼（郎）丶上堤十八虎（户）的村庄了，一桩美丽的传说了。”
“啊——”曾姗姗这才恍然大悟。
“我们是木匠的后代，至今我们那儿仍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儿：‘十八户村的木渣片丶孙村的油罐丶仓上的蓆片丶李家楼的粉面儿……’十八户村以做木匠活为生，孙村以打油为生，仓上村以编芦蓆为生，李家楼以做粉条粉皮子为生。其实我数学太差劲，高考头一年没考上，爹爹说啥不让我复读了，说木匠家的孩子上什么学啊！我们是鲁班的弟子啊，你看谁家的孩子念书成才啦？学木匠活是正经，上学简直是白扔钱，爹竟说我不是上学的那块料。虽然一肚子不满意，随父亲像我们的老祖宗一样到处流浪去打工，干了二年木匠活重新复读考上了这院校。姗姗同学，你不知道我学木匠活时见了多少啼笑皆非的事儿，有时候是极难想象的。我们村有黄丶吴丶李丶白丶孙丶马等几大姓氏，散散落落一道街，大部分村民除了农活外依然继承着祖上留下的传统职业，山南海北地跑。那年，我二老奶奶从娘家回来，路过窑当村，有多嘴的村妇问她说：‘婆家是哪村的？’她说是‘是十八户村儿。’村妇笑了说：‘为人不嫁十八户，半男半女半寡妇……’那时我二老奶奶还是刚结婚的小媳妇儿，扭捏着小脚，脸羞红得像出窑的红罐子。回至家，折腾得她半夜睡不好觉。直至多少年后才领略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来，我二老爷或者说二曾祖父成年累月在外务工开车铺儿，把家里照顾老人丶抚养孩子及十几亩耕地撇给她一个人。我二老爷至死也没把揺耧撒种丶打落扬场的本领学到家。那时节，村上做的小红车挺出名儿，一敲一个圆音儿，现在一般人没有那手艺，很叫价，一时竟创上了名牌，1948年，正处解放战争时期，村民们推着红车儿送军粮。俺二老奶奶与曾祖父硬是吵一架，把家里的几石粮食硬从屋里挖出来当成军粮送。那时候，冀鲁豫边区司令部就设在我们村附近的单拐村。一个连的连长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能把战士的勇敢揉进诗词里写，含蓄折射出革命理想来。问起我曾祖父关于村史的来历来，曾祖父就来了劲儿，绘神绘色地丶把村史讲述得有鼻子有眼儿，甚至连某年丶某月丶某日下不下雨都能说得清，那连长时而看一下曾祖父，时而笑笑时而摇头不相信，在日记本上记下了足有好几页；没想，后来战斗打响了，那连长再也没回来，乡亲们就问连长去哪了，部队同志们沉默着都不说……”
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筛下的块块光斑在他们脚下错过，树上的秋蝉使劲地嘶鸣着，没想，这荒诞不经的村史深深竟把曾姗姗感染了，在她心中荡起了涟漪，使她沉醉在故事中久久不语。心想说：“能不能把这传奇的村史写点啥，自己有没有那种潜能呢？那也说不定，如果同马成功同学一块儿写丶伙着写倒好点……他说的是真是假呢？真想到他那传奇的村庄看看去，考查考查村史去，或许有更多的故事在里面！”
此时，曾姗姗并不知道“天上口”在记述马成功的故事了，把她揉进书里写了。就听得有人喊：“曾姗姗同学，你的宿舍在这儿！”
“来啦！”曾姗姗回头好生凝望马成功一阵，把拎的行包还给他，说了声“再见”，匆匆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