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东西叫公共产品,也就是说公共的东西。与之对立的,当然就是私人产品。一般而言,公共产品应当由政府来提供,而私人产品由市场来提供。这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常识了。
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现实的事物总是复杂的,有些东西,一方面既具有公共产品的特性,但也未尝不可以说是私人产品。比如单位给内部职工提供福利,对于其内部职工而言,当然是公共产品,有份工资就有份的。但对于单位之外的人来说,也只有看着的份儿。于是在他们看来,就不能叫公共产品,而宁愿称之为“垄断福利”。有时候,也有人将这些称之为俱乐部产品,还有的谓混合公共产品。名称不相同,大意是指其公共性还不够纯粹。
既然有不纯粹的公共产品,就自然有纯粹的公共产品——即使现实中没有,至少在概念上也是能够想象的。关于纯公共产品,没有人比萨缪尔逊的定义更权威的了。大意是说某种产品,只要它具有消费上的非竞争性和非排他性,就应当算是纯公共产品。所谓非竞争性,意味着增加一个人消费的成本为零;所谓非排他性,指一个人无法排除其他人消费该产品,或者排他消费的成本特别高。只有同时具备这两个特征,才能算得上纯公共产品。
按照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萨缪尔逊的定义,技术不仅仅是一种公共产品,而且算得上纯公共产品。比如一名工程师解决了某个工艺上的问题,算得上一种技术的消费,当下次再碰到这个问题时,他不费吹灰之力运用相同的技术解决了该问题。他两次使用,第二次“不费吹灰之力”,可见没有增加额外的成本,证明了技术的非竞争性。又比如师傅教徒弟技术,徒弟学会了技术,但师傅的技术并没有任何损失;可见技术又具有非排他性的特征。
如此,技术本来应该成为公共产品,至少从其本性来看,我们完全可以说,技术天然就是公共产品。但是很可惜,在我们这个时代,技术构成了一种私人产品。最明显的证明就是专利权,它将本应享有的技术划归某部分人私有。于是,一种人类用以改造自然的力量,被用于市场,成为一种谋利的手段。于是,本来可以造福于公众的技术,成为少数人谋利的工具。
是谁改变了技术的本性?资本主义,一个把剩余价值颠倒为利润的怪物。在颠倒一切现实的关系后,资本主义又将技术这个天下之公器颠倒为私人所有物。
资本主义把本质上是一种公有的技术变成了一种私人产品,而技术反过来,又成为资本主义的救星。
在市场竞争中,资本主义不断地进行技术变革,将那些没有市场竞争力的技术淘汰出局。马克思说:“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这样,我们看到,技术变革是资本主义自身的逻辑。从水磨到蒸汽磨,再到电动磨,这一切都源于资本的逻辑。
不仅如此,技术变革也拯救了资本主义。如果没有技术变革,在资产阶级学者约翰?斯图亚特?密尔所设想的一个停滞的正义社会中,无产阶级早就起而推翻资产阶级。1848,1872,1917,1949……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不平等,就必然会有阶级斗争。假定其他因素不变,在两个阶级的重复博弈中,社会合作剩余将会得到一个较为公平的分配。所以如此,这是因为弱势阶级不会永远执行纳什博弈中帕累托改进的策略,而会有时奋起抗击,与强势阶级拼斗,以争取一个更为公平的待遇。无产阶级的反抗给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思想家留下深刻的印象,不少人——比如马克斯?韦伯——认为,社会主义乃是必然的结果,并将在不久的将来成为现实。
但是技术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阶级斗争的形式与结果。由于技术在自动化方面的追求以及与科学日益紧密的结合,工人开始被技术疏远,而技术则将工人变成机器上的一个部件。工人被碎片化,没有能力把握整个生产工程,而且管理层与工程师的合作则加强了资本的控制。资产阶级的统治则得以加强。所以,我们看到,自与20世纪50年代的新技术革命伴随而来的是,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在西方国家得到了巩固,思想界的多数学者满足于资产阶级的统治,而技术专家则与中产阶级一道,构成了资本主义稳定的基石。
还应看到,技术所以能够拯救资本主义,并不是出于技术的天然本质,而是因为资本主义的技术已经是私人所有物,它被资本主义所定义,然后同时转化为资产阶级统治的工具。这样,技术变革与资本主义已经互为条件,互相支持,成为这个世界的内在逻辑——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如此。
“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全球化是资本主义的必然逻辑,而在被资本主义所定义的同时,技术也跟随着资本主义实现了它自身的全球化。在这里,技术不仅仅是在一国之内的统治工具,而且在世界范围内成为一种统治工具,它构成世界体系的权杖。
技术所以凭借的手段就是在将各种生产活动区分为三六九等,有高端的,有低端的。在国际分工中的各条产业链上,高端产业或者高端环节自然留给发达国家,而低端的依靠血汗为生的产业或环节则抛给了第三世界。
产业链本来只是一个中性的术语。大家只是分工不同。从道德的意义上来看,将产业链条上的某个生产环节定义为高端,而另一些生产环节则定义为低端的做法是任意的。一个在大学讲台上用嘴皮子而实施的劳动并不比在稻田里挥臂割禾的劳动更具有高端,两者只是不同的具体劳动,但在抽象劳动的意义上看,两者并无本质的区别。一个在办公室里工作的人并不比扫大街的人更为高尚,而他的工作也并非比后者更不可缺少。在一个共产主义者看来,所有的生产环节都是平等的。因此,国家主席刘少奇不会嫌弃掏粪工人的手,并说两者都是为人民服务。但是,资本主义为了维持自己的统治,按照其自身的逻辑,将大部分价值留给了高端,而仅仅给低端生产环节留下了极少的活命钱。就这样,技术就完成了资本主义在世界体系中的统治。
面对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在世界范围内的统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资本主义的辩护士可以为发达国家的富裕生活辩解:人家技术高深,为人类贡献大,理当获得更多的收入。但是要看到,纵然高端技术可以获得较高的回报,但若没有发达国家对高端技术的垄断,全球意义上的两极分化也决不会达到如此地步,甚至进一步恶化!发达国家对高端技术的垄断在任何意义上都没有理由得到证明的,它只能解释为一些国家为了剥夺和统治另一些国家而采取的手段。这些年来,美国极力阻挠各国向中国输出技术,便是这样的明证。
而在另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看来,这是无奈的现实,我们只有接受。在技术统治论者看来,当代社会的技术之发达,已经脱离了人类的控制。从此,技术不再是人的工具,相反,是人变成了技术的奴隶。但是,这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忘记了一个根本事实是,社会中的人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因此,不是技术统治人,而是一部分人利用技术统治另一部分人。
马克思指出:“这是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为社会的人物,同时又直接作为单纯的物,在兴妖作怪。”在马克思的时代,技术力量还很幼稚。而现在,它已经独立成人,可以与资本、土地等共同兴妖作怪,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体系中最重要的力量之一。
在这个世界体系中,谁的实力大谁就居于统治地位。从直接的意义来看,当然是军事力量决定了一个国家的实力,就好像江湖中比谁拳头大。而所谓拳头大,并不是因为一只拳头的三维空间大于另一只拳头,而是因为它有力量。至于力量,自然是隐藏在拳头后面的内功。没有经济上的内功,一切招式都无意义,虽然仅仅有内功,也不见得就能所向披靡。
又由于各国的实力不等,有超乎所有国家之上的,有居于先进行列的,还有的只能受其他国家支配的。这样,在实力上,我们有了霸权国,有了一般国家,又有挑战国,更有许多处于挑战国与一般国家之间的国家。这个江湖,其实并不是一个霸权国与一般国家的二元对立格局,而是实力大小不一的等级体系。虽然有各种原因,但都可以追溯到各自的经济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