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皎洁明亮,高挂天中,大地上的山林都披上一层银衣,显得静谧神圣。微风吹拂着无处不在的野草,催动起一波又一波的绿色浪潮。松林跟着风吹晃动,雪花一般纷纷落下的针叶铺满林地。虽是暗夜,但整方世界比白昼更加吵嚷,无处不响,无处不动。
低矮的成群山坡中最高一处,压着野草置放着一案几、两蒲团,两人对面而坐,漠然啜饮。
酒很甜,是苏太一带时兴的果酒,清冽冰凉,沁人心脾。
少年一袭鹤氅,容貌俊秀稚嫩,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举手投足优雅而和缓,秀逸明亮的一双眼睛毫不顾盼,单单看着对面的女子,仿佛心境十分老成,古井无波。
“你说,找到苏缀的行踪了?”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正是姜奉月,她按捺不住问道。
听女子问,他垂眼不答,双手在案几之下整理着已经十分妥帖的衣袖。这次他没有负琴,也没有带剑。
“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大半夜捏碎玉璧,让我找来这里是要干嘛?”姜奉月急躁道,“若是诚心拿我取乐,小心我揍你一顿。”
月色清朗,风吹草浪,远处低矮的土坡隐在夜色之中,仅剩蓝灰色淡影。
少年开口,声音十分温柔,似乎含情脉脉:“今日上午,小生于一酒肆之中,窥见有一负琴佩剑之人,表情凶恶,身形高大,似是横流先生所说苏缀,小声未敢打草惊蛇,悄悄退了出去,回到住所捏碎玉璧,通报先生。”
他话音未落,就发觉自己措辞不妥之处,像他这样瘦弱的少年,若无奇技傍身,怎能有怪力捏碎玉璧?不由得心虚抬眼望了望姜奉月。
但这女人粗枝大叶,既没有发现少年的语气异常温柔,也没有发现少年说的话中有可疑之处。
“你是聪明孩子,”她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表示嘉许,少年睁大双眼,不知是该抗拒还是顺从,愣在那里任她揉搓了两下,“苏缀身形高大?那日在客栈中见到的蒙面人,似乎身形并不高大,不过有些壮硕。。”
她回忆着牡丹院中鬼魂说的特征,又结合那夜与苏缀交手时看到的情形,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这苏缀到底是少年,还是成年男子?壮硕或是瘦弱?高大或是低矮?
“小生。。”少年被她不合礼法的举止吓到,惊魂甫定,用手拨了拨垂在脸上的乱发,满头青丝被姜奉月揉乱,他没有丝毫不满,反而心中升起暖意,“走之前,听苏缀说,要向北去江淮。”
我的确要去江淮,少年心想。
“好,好,”姜奉月连说两个‘好’字,“澄清,你这少年不同于寻常熊孩子,还有些用处,本先生十分喜欢。”
她看着少年白皙锁骨处,悬着一根银链,她赠与的盘蛇银牌系在链上,被他贴身佩戴,不由得对这少年更加喜爱。
他与韩微十分相像,无论是白皙的皮肤,瘦弱的身体,还是举止有礼、随便一撩拨便方寸大乱的简单性子,都太像他。
奉月看着少年。
既能帮助查到苏缀行踪,还尊敬她为横流先生,所赐之物当作珍宝爱惜,而且性情和顺安静,不吵不闹。
这就是姜奉月心目中完美的孩子,用得着时能提供信息,用不着时如同木石一样不发一语。
这少年处处合她心意。
因此,姜奉月看向他的眼神中饱含期待与嘉许,少年被她炽热的目光看的心虚,目光躲闪。
“对了,你才十七岁,为了不上私塾?不在家好好呆着,却到处乱逛,如此深夜,在此做甚?爹妈不找你?”她终于发觉到少年的不寻常之处。
“小生父母早亡,”苏缀不慌不忙扯谎,“族中人丁凋零,无家可回,故而四处云游。”
他看到姜奉月目光中多了一味可怜。
“那。。要不要跟我回去?我可以为你在玄鸟社中找个活干,好歹安身立命。”姜奉月大包大揽。
她想起琉璃那张如丧考妣的臭脸,一定会坚决反对她干预玄鸟社的人事,但她有的是法子对付琉璃。
虽然不会轻易做到,但这毕竟是救了一个孩子,姜奉月心想,她还以为面前这少年叫温澄清。
年仅十七岁,也不知认了多少字,看着又瘦弱,做不了体力活,若自己不帮他,他将来如何谋生?
花完父母的遗产后,难道流浪街头?
姜奉月看着苏缀,把他这一身考究鹤氅与内里轻纱衣裳想当然认为是凭借着父母遗留的财产。
“玄鸟社。。”苏缀轻声自言自语,表情微微变化,有恨也有怕。
“怎么?你知道玄鸟社的事?”
“小生略有耳闻,玄鸟社受国师密令,四处行动,查禁乱党,诛杀妖魔。”苏缀缓缓说,吃力地保证语气如常。
“查禁乱党?胡说,哪有此事,”姜奉月说,“玄鸟社不参与政事,只管妖法邪祟。”
苏缀捏了捏自己衣裳下的大腿,将许多反驳的话憋在心中,一副不置可否的心态,转过脸去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怎么?要不要听我安排?”
“先生看,”苏缀少年声音带着一丝殷勤,“是星照亮月,还是月照亮星?”
这小子想说什么?姜奉月不悦,别说些傻话消耗老娘的耐心和对你的好感,小子!
她倒了一杯酒,瘦瘦的酒壶已经空了,整个翻过来也倒不出一滴。
“你自己怎么不喝?”她想起来,自从坐在这里后,温澄清拿来的这壶酒,他自己还没喝一口。
好像他只带了一个酒杯?啊呀,我这个长辈居然只顾着自己喝,这种情况下应该两人轮流用这个酒杯喝酒吧?
姜奉月想着想着有些羞愧,但脸红什么的她从不可能。
“小生不饮酒。”
“不饮酒?放。。乱说,那日在酒肆里,你不是喝了几杯么?”
“那时是强饮,嗓子很辣。。”苏缀坐的笔直。
“这种果酒,如同白水一样,也会辣嗓子?”姜奉月不由得暗加鄙视,不过对方到底还是个孩子,不能饮酒也算正常,“算了,不过你不能饮酒,还带酒干嘛?”
“看先生那日喝的喜欢,就索性今天也带了一壶。”
“那天是渴,才会饥不择食喝这种甜腻的东西,本先生喜欢够劲的烧刀子,记住了?”
“记住了。”苏缀小声道。
“酒喝完了,话也聊完了,今日就到这里,”姜奉月用手指敲了敲背后横悬宝刀,发出叮叮两声,安心的准备告辞,“我即刻出发前往江淮,拦截苏缀。”
“何日还能再见?”苏缀忙问。
“还要再见?既然已经得知苏缀行踪,我不日就去将其捕杀,还需要你做什么?”姜奉月直白的说。
“若。。若再见到他,小生可以通风报信。”苏缀寻找着再见的理由。
“你不是说,苏缀要去江淮?你怎能再见到他,难道你也要去江淮?”
“小生恰巧也要前去金陵。”
姜奉月听言,神情复杂的打量着眼前少年,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手无缚鸡之力,却到处乱逛,这样的世道,迟早暴尸荒野。
“那里是前线,经常有旅人被北朝游骑杀害,你去做什么?”
苏缀心下思索,糊弄出答案:“为了躲避一女子。”
“怎么,你这岁数,还有情事?”姜奉月来了兴致,她十七八岁时除了习武还是习武,很艳羡和好奇别人少年时能有男女欢爱、花前月下之事。
苏缀见她双手枕着脖颈,换了个舒服听故事的姿势,眼中光芒焕发,便清了清喉咙,缓缓讲出一个故事。
三年前,他,也就是温澄清,也如现在这样到处浪游,行至石溪县附近,荒野渐渐被人烟侵蚀,路上行人渐多。
温澄清当时十四岁,个子较同龄人来说很高,配着一把细剑。
“对了,你既然天天佩剑,懂剑法么?”姜奉月打断他问。
苏缀笑了笑,眼中荧光闪烁,好似星河。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讲下去。
温澄清在县城外一处露天小摊上要了一壶酒,坐在路边看着行人慢慢啜饮。行人有老有少,各自神情气质大相径庭,大约饮了一刻钟,他看到土路的尽头,一个女孩蹒跚走来。
年纪大约十一二岁,小小的身材,拄着一根细树枝,头发脏乱,小脸上满是泥污,神情疲惫不安。在高大的人群中如同受惊小兽,被人们的小腿蹭来刮去,担惊受怕的样子十分可怜。
温澄清待这小女孩走到他跟前,将佩剑剑鞘伸出拦住她的去路,小女孩一脸害怕的看着他,眼神好像祈求饶恕,看上去应该是挨过不少打,有了讨饶的经验。
“别怕,”温澄清温柔地说,收起剑,“你的父母呢?怎么一个人出来玩?”
“小茹没有父母。。”小女孩声音弱弱地回答,想要赶快逃离。
“为什么要走?哥哥就这么可怕?”温澄清轻轻拉住女孩手中的树枝,“饿不饿?身上带钱了吗?来,给你这个。”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有两枚绿豆糕。
小女孩不敢去接,生怕被戏弄欺辱,但看上去很饿,贪婪的目光盯着绿豆糕不放,不住的咽口水。
温澄清见她这样,把绿豆糕递到她面前,小女孩不敢置信的眼神看了看眼前的大哥哥,试探着伸手去接,拿到以后坐在地上急忙吃着,只要吃到嘴里,再挨打也无所谓了,似乎女孩抱定了这样的主意。
温澄清有些怜悯的看着她,不过也仅限于此,看着女孩吃完糕点,怯弱的眼神又盯着他,像是在问还有没有,温澄清耸了耸肩。
“不过,我可以再给你买。”他说。
女孩失望的目光变成欣喜。
“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他饶有兴致地问,“为何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会抛头露面在外流浪?你要到哪里去呢?回答我以后,我请你吃一顿好饭。”
小女孩的眼神里充满疑惑。
“哥哥是好人,不会欺辱你,也不会戏耍你,我没有那么无聊,”温澄清说完就想,自己现在的确无聊,已经一个多月没和人说话了,“只是想听故事,满足以下好奇心。”
小女孩听了以后,暗自下决心,声音变得有些大了,说:“大哥哥不许食言。”
“自然不会,”他将剑抱入怀中,招呼女孩坐在他身边的马扎上,“坐这里。”
小小的身影和瘦弱少年的身影贴在一起,两人像是亲近的兄妹。
“我叫温茹,”女孩说,感受着身边大男孩的身影笼罩,心里久违的感到踏实的安全感,差点哭出来,她受的委屈太多了,“是明州人氏。”
“明州有一府八县,‘明州人氏’可太过笼统了。”温澄清抱怨,不过示意女孩讲下去。
“小茹表字孤倚,家人都是寻常百姓。”
“女子为何有字?”温澄清问。
“女子也可以有字啊。”温茹见大哥哥声音温柔,胆子更大,反驳道。
“好,”温澄清喝下一杯酒,“孤倚,十分凄然的两个字。”
“小茹六岁时,父母为同龄的胞弟找了私塾先生,教他读书,小茹也想读书,但父亲不允,好在族中一个叔叔叫做温欲,他闲来无事时,就来教小茹。”
“教你什么?唐诗宋词?”
“教史书,诗韵等,小茹因此懂了很多做人的大道理,那时立志,想做女豪杰或是女诗人,像是花木兰,或者鱼玄机,也是经叔叔的教导,才想起给自己取字。”
“嗯,你叔叔是个好人,愿意教导女子读书。”少年赞许。
“可十三岁时,父亲强迫小茹嫁给邻居的哑巴儿子,小茹不愿嫁给那样愚昧的农夫,就逃婚离家出走。”
“是该出走的。”
“小茹离家出走以后,遇到过很多坏人,无缘无故的打骂。。”
“这世上到底是恶人多。”
“小茹一边乞讨,一边流浪,慢慢的走到这边来了。”小女孩讲完了自己短暂的故事。
“也就是说,你识字,因逃婚而离家出走,现在乞讨为生?”温澄清说着,女孩可怜巴巴的点了点头,眼神满是希冀,好像期待少年能拯救她,“这可不行,女孩子怎能在外流浪?你几天没吃饭了?几天没洗澡了?”
“小茹。。大概两天吃一顿饭,有些饭馆里客人走后会留下剩菜,店主好心的话。。会放在那里让我吃。。”
“本该如此,要倒掉的饭菜,给乞儿吃也是应该的。”
“可是,好多店主不许我吃啊。。所以,让吃的店主算是好心了。”温茹解释。
“所以说,世上恶人太多,以至于本分却成了善举,那么,你应该已经几个月没洗澡了吧?”
温茹闻言,黑黢黢的小脸变得通红,拿着马扎往旁边移动两下。
“反正你也没有目的,不如跟我走一段好么?”温澄清说。
温茹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地方能容她生活,迷茫的拖着小身体四处流浪,大哥哥愿意带她一起走的话,去哪里都可以。
于是她用力的点了点头。
姜奉月不满的声音打断苏缀的讲述,说道:“什么啊,就是收养了一个流浪女孩的故事嘛,婆婆妈妈的半天说不完。”
苏缀报以道歉的笑,撩起衣袖伸到锁骨处,摸到银牌在,安心了几分。雪白的锁骨好似无暇美玉,让姜奉月看了心神微漾,这小子怎么像个女人一样。。
姜奉月定了定心神。
“你叫温澄清,和温茹同姓?”她发现了不对。
“巧合。”苏缀再次觉得,自己实在不适合扯谎。
“那么,之后呢?你就带着小乞儿一起到处云游?”她问,“你这孩子,不是因为好心才救人家吧?包藏色心?”
苏缀无语,继续娓娓道来:“后来,小生带她往东,渡海前往留求,万里石塘来往船只很多,有许多奇人异事,温茹在那里染上了一种怪病。”
“什么怪病?”
“心口有一血红印记,每过十几日,便发展长大一圈,许多医者说她活不过十八岁。”
“那你呢?”
“小生于某天深夜,悄悄离开了同住的客店。”
“你好狠的心,她得病,你就离开?不是因你带她瞎逛,才得上的病?”姜奉月不满,眼前少年在她眼中登时丑恶三分。
“萍水相逢,本无情分。”
“相处那么久,你应该给温茹个交代,她一个女孩,世界那么大,到处举目无亲,被你抛弃在海岛上,可不可怜?你要去哪?以后会不会再见面?想找你的时候该当如何?”
“横流先生,这些你不也没打算向我说明?”苏缀抬起眼睫,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