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灯光勾勒出萧然英挺俊逸的五官,皎若明月的面容,衬着染上霜雪的头发,分明仍然是熟悉的神情,淡若春风、静如湖水,可为什么,总让暗影从心里感到一股寒意,冷入骨髓。仿佛眼前的王爷是个幻影,虽然触手可及,却转眼就能消失。
暗影的眼睛有些发酸。过去跟着萧然的三年内,他几乎时时刻刻守卫在他身边,从暗处观察明处的萧然,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他眼中。这个贵为王爷的人,无论对营中将士,还是府中侍卫、家奴,都那样宽仁、体恤、赏罚分明。他为人谦和、爱民如子,交友遍天下,不分贵贱。江南与长宁的那帮文人雅士个个喜欢他、敬仰他,他写的诗词家家传唱,他的名字天下皆知。
无论文才、武功、人品、性情,萧然都堪称天下无双,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偏遭天妒?
“主人既已成功将毒素逼出体外,属下相信主人的眼睛会慢慢好起来的。”一直沉默地躲在暗处的影卫,第一次近距离、长时间地与萧然接触,自然而然地说出关心、劝慰的话来。
萧然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暗影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再次升起强烈的恐惧感。这笑容为什么让他感觉萧然已放弃了一切?他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没有光点,可暗影却仿佛看到他眼底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浮起,堆积成云雾,看不真实。
“主人。”暗影嘴唇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只是小心地将萧然扶到床上,让他靠好。自己站在床边,等着萧然的下一个吩咐。
萧然转向他,虽然没有目光,暗影却依然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自然地低下头。
“暗影,你三年前失忆,至今仍未记起自己的过去。我也一直没有跟你提过,你本是皇宫中最出色的影卫,皇上爱惜我,所以才将你派到我身边。我想问你,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愿不愿意回到宫中去?也许,过去生活过的那个环境会唤起你的记忆。”
平静问出的一句话却象晴天霹雳,将暗影震得呆住,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不!主人何出此言?主人不会……”
萧然安慰地摆摆手:“不必惊慌,人都有一死。我是武将,征战沙场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我不过是作此假设而已。”
暗影垂在身侧的双手慢慢卷曲,每根手指都在痉挛,冷汗悄悄从额头上滴落下来。难道,萧然已预料到自己会死?难道,他并没有将毒素驱除干净?那么他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暂时维持的现象,是为了安定人心?
各种疑问在脑子里盘旋,可他却不敢问出口,只是呆呆地发愣。
“怎么不回答?”萧然微笑,奇怪这个谨慎守礼的属下今日难得地反应迟钝起来。
暗影浑身一震,扑通跪了下去:“回主人,属下誓死效忠主人,唯主人之命是从。即使皇上是属下的旧主人,但皇上既然将属下派到主人身边,属下的命便是主人的了。若是主人……”终不忍将“不在人世”四个字复述一遍,低低地、坚定地道,“……属下理当追随少主人。”
萧然心里的愧疚更甚,这个影卫本来是大哥的,是大哥派他来保护自己,可后来因为他失忆,大哥再也没提过将他要回的话。想不到暗影对自己忠诚如斯,竟是一心追随,不作他想了。
“暗影。”他侧转身,想去扶他起来,却不料暗影正俯下身去,萧然扑了个空,身子一个趔趄,几乎从床上摔下来。暗影连忙扶住他,有一瞬间,他看到一丝黯然的阴影从萧然脸上掠过,好象美玉上忽然绽开一条裂痕。
“主人,属下该死!”暗影愧疚得无以复加,萧然看不见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暴露了他的缺陷……萧然呆了呆,展颜笑起来:“你这么小心干什么?好象现在我脆弱得象个孩子!”
“不是……主人永远是穆国的战神……”
萧然苦笑:“你在安慰我么?”
“属下不敢。”
“好了,还不给我起来!”
“是。”
暗影呆呆地站起来,转身倒了杯茶。回过来时,他看到萧然静静地靠在床上,剑眉微蹙,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他不敢去打扰他,端着茶杯站在床边。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静、很静,暗影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唯恐惊动了萧然。他想起平日里萧然总会在睡前读一会儿书,或者弹一首曲子、写一阙词、画一幅画,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那儿发呆,只能默默地陷于黑暗中,默默地与自己的心交流。
他看着萧然,看着他俊朗的眉宇间泛起清冷的孤独,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发慌。
萧寒烟送沐无双回到他的卧室,为他重新包扎好伤口,交代小季好好照顾沐无双,便转身回自己的房间歇着了。
沐无双却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烦乱,根本静不下来。于是坐了会儿又站起来,独自走了出去。
“将军去哪里?”小季在身后追着问。
“我随便走走。”
“身上有伤还不安分。”小季轻声嘟囔着。
沐无双无意识地往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走了一段路,抬头看到爬满藤蔓的月亮门,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东院萧然的住处。
就在这时,他警觉地听到身后有衣袂掠空之声,迅速闪身藏到树后。刚刚藏好,只见一条黑影象闪电般从眼前掠过,飞进了萧然的院子。
沐无双大吃一惊,好快的身手!此人是谁?一身夜行衣,在戒备森严的总兵府出没,难道会是昭月国的刺客?一念至此,身形已毫不犹豫地腾空掠起,扑向萧然的院子。
刚想出声示警,却见这黑衣人已站在萧然门口,举手敲门。沐无双心中疑云顿起,难道他是萧然约来的?可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穿着一身夜行衣过来?
门开了,灯光从屋内漏出来。那人闪身进入,门又马上关上。
沐无双象一片树叶般无声地飘落到门前,屏息凝神,侧耳细听里面的声音。
“王爷!”低低的惊呼声,分明是来人看到了萧然的变化,声音充满惶恐,“你……你怎会变成如此模样?”
“没事,我只是中了毒,现在已经无碍了。”萧然平静的声音。
“属下拜见王爷!”
“免礼,起来说话。”
“谢王爷。”
“事情进展如何?”
“回王爷,一切如王爷所料,昭月王元曦是受人挑拨。只不过此人原也有野心,当初主动提出与太子联姻乃是畏于王爷威名,唯恐皇上并吞天下,他的下场也与廉、浚、雍、离四国一样。后来因太子与元蓉公主不和,元曦一怒之下接回了公主,认为皇上与太子不将他放在眼里,又见王爷已远离朝廷,便无所顾忌,挑起战火,扬言踏平长宁。谁知王爷又重返朝廷,并发来停战公函,要求和解,元曦不得不暂时罢兵。可偏偏在此时有人将太子喜欢……”声音低下去,有些不安。
“但说无妨。”
“是。有人将太子喜欢郡主的事传到元曦耳朵里,元曦立刻借题发挥,激起民愤,昭月国百姓纷纷为公主鸣不平,指责太子与郡主行为不检,皇上与王爷教子不严,更有甚者……骂郡主是祸国殃民的妖女……”
萧然沉默。
“王爷恕罪。”黑衣人惶然。
“无事。”萧然的声音有些低沉,隐隐含着苦涩,“其实何止昭月国,一旦战火燃遍中原,我们自己的百姓和将士更会怪罪于我们,是我的错,当初不该抱着逃避的态度。祸国殃民的是我……”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喃喃自语。
沐无双听不到他说什么,但他完全明白萧然的意思。当初知道萧丹喜欢自己的女儿后,他因为担心萧丹受到惩罚,担心皇帝废萧丹的太子之位,所以不敢将事情挑明。最后当皇帝知道这件事后,他又为了保住萧丹而毅然带女儿离开长宁。当初种种决定都是迫不得已,可他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发展竟会演变到这种程度。
假如当初不是逃避,而是勇于面对,让萧丹将心底埋藏了多年的感情倾吐出来,就好象泛滥的洪水,不是去堵截,而是采取疏导、排放的方式,今天的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萧然深深自责,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
顿了顿,萧然的声音重新响起,却已平静下来:“所以,我绝不能让元曦的阴谋得逞。”淡淡的语气,却好象在说一件不可更改的事实。沐无双心头一凛,萧然,为什么他总是那样有把握?为什么他总是能够从从容容地决定一切?他真的好象云中之神,俯视着沧桑大地,看尽众生的喜怒哀乐,只是那样淡然地悲悯。
不,不可能。他不可能没有弱点,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残废,他凭什么那样笃定、那样自信?不,他在用外表的坚强掩盖内心的脆弱。萧然,你不可能是击不败的。
“是。属下明白。所以,属下按王爷的指示,潜进昭月皇宫……”
声音忽然停止,沐无双暗道不好,机敏地闪身退开,装作正从廊上走来。与此同时,暗影已打开门走了出来。
“公子?”暗影看到他,似乎有些诧异。
“师父还未歇下?”沐无双面不改色地问道。
“是,只是……”暗影正想说什么,里面响起萧然的声音:“是无双么?进来。”
“是。”沐无双答应一声走进去,见刚才进来的黑衣人恭恭敬敬地站在萧然面前,脸上戴着一个银色面具,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沐无双一怔:“师父有客在?徒儿打扰了,徒儿马上告退。”
萧然道:“无妨,我来为你介绍,这是我派到昭月国的密探,名叫荆越。我夜探白虎关回来后,便飞鸽传书命他查一些事情。今日他特来向我回报的。”
荆越躬身施礼:“属下参见公子。”
沐无双一惊,此人认识自己?而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也就是说,此人曾经在王府出现过,只是在暗处,自己并未见过。萧然还有多少这样的密探分散在其他各国?他有没有派人到离国去?
心中想着,脸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来,只是谦和地抱拳还礼。
“无双,你有事?”萧然问道。
“回师父,刚才徒儿与师妹在城楼上察看,苍狼族族长的义子穆野带了四名手下及四头狼过来示威。”
“我知道了。”萧然微微颔首,“你们重伤了一头狼,又杀了一头狼,穆野没得了什么好,就走了,是不是?”
沐无双一愣,他怎么好象亲眼目睹?
“我听到了两头狼的惨叫声。”萧然解释了他的困惑,又怜惜地嗔怪道,“你负伤在身,不知道爱护自己,还轻易出手,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师父……”沐无双更是吃惊,难道他又是猜出来的?
“你进来时我就闻到你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_腥味,料想你必是伤口又迸裂了。”萧然再次解释。
沐无双心头一动,萧然虽然眼睛瞎了,可别的感官却似乎更灵敏了。
“好了,明天估计会是不平静的一天,你早些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我。”
“是,徒儿告退。”沐无双躬身施了一礼,转身退出。心中仍然对荆越的汇报充满好奇,却不敢再继续偷听。
白虎关内,将军府。一身灰袍的苍狼族族长穆苍刚刚走进院中,就看到自己的义子穆野从外面走进来,那双鹰一般的眼睛里充满戾气,以及一种炽热的、强烈的欲_望。
“义父。”穆野打了声招呼,直接进入主题,“我要打败沐无双,让他输得颜面无存。我还要抓住萧寒烟,让他做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