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处理正事,卧房里难免昏暗一些。
刚进门便有两侍女奉上手炉狐裘,仍歌接过手炉双手捧着,紧跟着打了两个哆嗦。
眼下虽是六月,半夜却还有些凉,更何况他身子本就不强健。
同尘急忙请罪:“奴忘了替公子拿披风。”
“行了,”仍歌坐到软榻上,披着狐裘,“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同尘:“没能照顾好您便是奴的错。”
他心中自责,但也知道这个时候该做什么。
仍歌身边只有他贴身伺候,因而侍女在他坐下后已经退了出去,剩下的便都由同尘来。
他打开锁,从柜子里取出两个不同色小瓷瓶,顿了下,又拿了第三瓶,这才重新上锁。接着煮水泡茶,烫壶温杯,一步步速度不慢,动作却极好看。
看着看着,仍歌渐渐静下心,等同尘泡好茶捧到他面前,仍歌已经恢复平时心态。
可一看那托盘上三个碟子内的药丸,他又皱起眉,扭头端详小桌上跳动的烛火。
同尘踌躇片刻,缓缓开口:
“虽然今日公子没用上汤,服了强身药丸必定不好受,但也比断开后重新续上要好得多。”
“未用夜宵又受了些凉,养胃防寒哪个都不敢放松,您且忍耐一次,明日就可以恢复平常了。”
同尘本就不是个多话的,这些说完,便不知再该如何开口,安静下来。
仍歌哼笑一声:“算了,指望你口灿莲花,还不如我早点吃完睡下。”
他艰难地服下三小堆药丸,灌了两口热茶。
也许是真的受了凉,也许是药丸味道太苦。
仍歌歪在软榻上发了会呆,突然轻声问:“同尘,你吃过荸荠吗?”
话刚出口,他就笑了:“糊涂了,你从小跟在我身边,肯定没吃过。”
他道:“让那小丫头说得我都馋了,有机会带你去南方看看。”
同尘站在旁边,声音平缓:“奴定护您周全。”
仍歌笑笑,依旧沉浸在思绪中:“……你信,这世间有一见钟情吗?”
同尘皱眉。
“我原以为,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或者糊弄无知少女的骗局。”
同尘大惊:“公子!?”
“您、您可是……”
仍歌打断他:“我是西家宗子,肩负家族延续重任,我记得。”
他单手盖住眼:“我都记得,只是,今夜受凉了。”
他突然翻身离开软塌,动作太急不由得晃了晃,他拂开同尘伸来的手臂:“乏了,你也歇下吧。”
同尘欲言又止,最终应下,退到外间,等内间没了声响才盘起腿打坐,却久久不能静下心。
他自然相信公子不会犯糊涂,却也还是担心。既担心公子忧思过度损了身体,又怕他对自己太过苛刻以致郁郁寡欢。
仍歌完全不知道忠心的侍从在担忧什么,驱寒药丸有助眠效用,他此时已沉沉睡去。许是因为没有汤中和强身药丸的副作用,许是因为梦中遇到难事,他嘴边的浅笑没了踪迹,乍一瞧竟冷漠异常。
西仍歌不知这是梦还是回忆。
若说回忆,却多了他不曾亲眼见过的场面;若说梦,未免过于真实。
不过两者也没什么区别,只需知道是那件事就好。
宽袖垂在两侧,西仍歌嘴角依旧带着弧度。
他发觉自己离不开男童身边,便只盯着湖边这道小小的躯体。
有时他也痛恨自己绝佳的记忆,时隔十五年,连这青紫的颜色都记得清清楚楚。
尚在人世的贵妃慌忙抵达水边时,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她在冰凉的男童身边缓缓蹲下,颤抖着伸出手指去探鼻息,片刻后猛地起身咬着牙下命令。
数十丫鬟太监井然有序,隐藏多年的暗线钉子得了令,立刻切断宫中主子们的消息,贵妃所居的水华宫被围成铁桶,却连皇帝都只知贵妃身体不适稍作歇息。
他跟在男童身边,与贵妃一同见到五岁的云妨。
贵妃挥退下人,牵起女童小小的手掌。
他喃喃出声,与先贵妃的唇形变化毫无差别——“云妨,你从小便极为聪慧,自然知道西家不能没有长孙。姑姑也不多说,只问一句,你愿意做西家仍歌吗?”
女童终于将目光从兄长身上挪开,她说:“姑姑,云妨愿意。”
“你可想好了。”
“云妨已下定决心。”
他突然撸下左腕的念珠,两串并在一起慢慢转动。
他目送女童去了侧殿,几个丫鬟解下男童的衣物饰品送过去,那里发生的事情他依旧清清楚楚。
没多久,还满头乌发的西家主匆匆来到,看过男童的尸体后悲痛异常,但也没落下正事。
三两句说完正事,贵妃跪伏在地,郑重拜别父亲。殿中所有活着的,除了那只安静趴在西仍歌脚边的黑猫,都知道,此事之后,皇帝再宠爱贵妃也容不下她。
何况这件事与几年前王家一般,未必没有皇帝在背后推波助澜。
消息总归瞒不住,何况后面贵妃干脆直接说出了口,这下子,宴席上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因着侄女落水夭折寒了心。
皇帝震怒,贵妃自知没多少时间,哪儿还在乎他。要不是顾忌家族,她定要在满朝文武面前要这皇帝好看。
这种混乱的情况下,自然没人去分辨那面色苍白的西家长孙是否与之前略有不同。
瞒天过海,偷天换日。
男童还未下葬,宫中就传出贵妃暴毙的讯息,连带着传出来的,还有册封四皇子为闲王,特赐居住水华宫直至十五岁的消息。
四皇子是贵妃所出,而今不过将将两岁。
西家大宅白绸又厚一层,七日后,大宅中人陆续搬离,最终剩下的正经主子不及两手之数。
下葬后,西仍歌就换成待在“仍歌”身边。
他其实不太愿意看。
那几年时光太艰难,除了喝一碗碗又黑又苦的药汁改变骨骼生长,夜夜忍受浑身的酸痒麻痛,还要补上作为继承人必须学习的各种课程。
唯一的安慰,只有腕间两串带着些许不同的念珠。一串自出生起伴随“仍歌”,另一串,这是在男童下葬前特意索要来的。
等到为贵妃守孝三年结束后适应了,局势又逐渐紧张。皇帝虽然未直接表态,但他的心思并不难猜,兼之边关战事频发,江湖也不安宁,所有人都知道矛盾终将爆发,所有人都在等那个时机。
于是他又被拘在家中,连外出游学都不能。
虽然如今想想,似乎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可让他再回看一遍,却是不愿意的。
约莫察觉到他的心情,这段时间的流速快了很多,直到今夜——苏轻凭着轻功潜入府中。
他看到自己又羡慕又嫉妒,既欢喜还厌恶,明明没有故意交好,却时常交谈,越来越重视,那份厌恶也逐渐转为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