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当我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的力气全部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脑海中像有无数只讨厌的苍蝇在嗡嗡嗡地乱飞,四肢虚弱得像一滩被水打湿的橡皮泥。
我知道自己快要晕过去了,但是我不能。
这个世界上总有许多事情远比死亡更可怕。
让自己的意识沉睡,不过是一种最笨的逃避。
我不信邪,不信命,我只相信阿雪。
可是,就连我唯一的信仰,你都要带走吗?
我不知道自己在质问谁。
望着洁白的天花板,大喘着气。
我带着她辗转了无数个地方,结果却依然没有什么改变。
为什么会这样……
我会不会只是单纯地被老天爷玩弄着?
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阿雪握着我的手。
那双手渐渐失去了温度。
那一刻,我觉得时间静止了,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感觉到了我表情的扭曲,我一定像个恶魔。
我张牙舞爪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自己的衣服。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脑海中那尖锐的轰鸣声,像一块刀片在四处游走着,将我的意识切割成黏稠的浆糊。
我摇头晃脑地蹲到地上,却撞在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上面。
疼痛的感觉还来不及在我的大脑中响应,脆弱不堪的知觉为了自我保护已经将身体与它的联系切断。
我不想逃避。
可是如果不将那段记忆从脑海中剔除,我一定也会死在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中。
两年前,怀着五个月身孕的阿雪被查出患有绝症。
即使接受治疗,也只能延续一段时间的生命。
至于能延续多少,没有人知道。
医生对我们说,如果通过外科的途径去治疗,这个孩子很可能保不住。
在确认孩子生下来不会感染病症后,阿雪决定把孩子留住。
即使这样,自己会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期。
“我怎么说也在这个世上生活了二十几年,这个孩子,他还没有来世界看过一眼。”
阿雪抚着我的脸颊,微笑着说道。
她的笑容,就如她的名字一样,似雪一般得纯美。
“你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你一定也不忍心的对不对?这也是我,最喜欢你的一点了啊。”
我只能痛心地注视着她,无话可说。
阿雪,你真是狡猾。
你明明知道,我会无条件地支持你的。
只要你的一句话,我什么都会听你的,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哪怕我就这样孑然一身地过一辈子,哪怕往后的岁月里我都在思念你的寂寞中渡过——
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求你,别这么决绝地下结论好吗?
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艰难坎坷。
这一次,一定也会像以前一样,我们一定会顺利挺过去的……对吧?
阿雪没有再说话,只是久久地凝视着我。
我仿佛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那个已经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辞去了工作。
准确的说,是被炒鱿鱼了。
因为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与外界断绝联系。
不接听任何人的电话,也不回任何消息。
或许不知道情况的人都会觉得,我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吧。
阿雪看出了这一切,但是从来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也知道我的心思。
所以我们两个之间,从来不需多说什么。
只要一个眼神,她就全都明白了。
可是有时候,我却不怎么懂她。
原本每天都安静地望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的她,忽然对我说,她想要画画。
明明是个虚弱得连吃饭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家伙,居然还想逞能。
她是个杰出的画家,她的事业不应该荒废。
这一点我当然明白。
可是依她现在的状况,难道不是老老实实地休养更好吗?
有什么东西,非要现在去画?
有什么东西,会比自己的身体更重要?
“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
她这样说着。
“我想要为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
看着她日渐苍白的脸,我的胃里涌起一阵酸涩。
那股感觉窜到了我的鼻腔,侵入了我的眼眶。
我仰起头。
眼泪还是滑落了下来。
我找来了画画所需要的所有材料。
她靠在病床上,将画板抵上面前的小桌,用颤抖的手抓住铅笔,然后缓缓地向那如雪一般圣洁的画纸上伸去。
笔尖刚一触到画纸,她的手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不和谐的线条。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在走向窗台前的最后一次回眸里,我看到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
孩子七个月的时候,阿雪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再撑下去了。
她这才接受了剖腹产。
早产儿的存活率很低,但是那个孩子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一定是上天对我和她的眷顾吧。
又或许,仅仅只是一种怜悯?
在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我提议说,这个孩子的名字中已经有我的姓了,那么她的名不如就选一个和阿雪有关的吧。
“我听说,在寒冷的冬天,漫步在冰天雪地之中,如果看见盛开在雪地的蔷薇,就能得到幸福。所以……这个孩子的名,就叫‘雪薇’如何?”
沈雪薇。
那就是我和阿雪孩子的姓名。
是和她,一样美的名字呢。
产后的第七天,阿雪开始接受治疗——
手术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只能忍受着身心的煎熬,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
她哭着问我,还有机会再长头发吗?
阿雪从来都比我要坚强。
但是我已经不能再落泪了。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蠕动着嘴角,却一句话也挤不出。
阿雪,你永远都是最美的。
我也去把头发剃了,学着她的样子戴了个帽子。
她却反而嘲笑起我来了。
她说我傻。
可我就是傻,我心甘情愿,有什么办法呢?
下辈子,你做我的女儿吧,让我来照顾你。
我用双手捧着阿雪圆嘟嘟的脸颊,宠溺地说着。
“可是……”她移开了视线,脸上映出一抹夕阳,“我还是比较想做你的妻子啊。”
看着熟睡中的女儿,阿雪的嘴角总会不禁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但是就连那简单的笑容,也会很快沉沉地坠入无垠的夜幕中。
取而代之的,是无能为力的凄凉眼神。
“好想有奇迹发生……好想一直抚养她长大。”
会的。
一定会的。
我紧紧地抓着阿雪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好像这样,她就会一直在我面前。
好像这样,她就永远不会离开我。
都坚持到现在了……
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放弃的。
无论我们的将来在哪里,无论未来的路有多艰难——
我都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的。
所以,你也一定要,一直坚持下去啊。
这个世界那么美好,我们要带着我们的女儿,一起去看。
坚信着,我们一直向往的幸福。
它也绝不会辜负我们。
阿雪的心里,还有一个愿望。
她想和我一起出去旅行。
于是,我卖掉了一套房子,办好了一切手续,带着她去了别的国家,一边接受治疗,一边旅行。
“这个世界太美好了,我很舍不得……所以,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阿雪一直这么对我说着。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有一天,她突然给了我一张画。
那是她在住院期间画的。
你画的是什么呀?我这样问她。
这幅画没有上色,只是单纯地用铅笔画了一下。
画面中是一个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的男孩。
“其实,我想要画一个年轻时的你。但不知不觉,就画成这样了。”
阿雪露出了可爱的笑容,一对浅浅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那日的阳光,就像我们初见时一样。
画中的那个男孩,既是我,又不是我。
“即使有一天,我不在了,也千万不要忘了曾经的自己,那个虽然一直在寻寻觅觅,却温柔地爱着这个世界的男孩。”
“那是我,最不舍、最爱的人啊……”
回忆的钟声渐渐远去。
身体,不再轻飘飘的。
一点点温度从四肢上传来,慢慢地,整个人都有了知觉。
“父亲?”
那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就像是在试探什么。
睁开眼,刺眼的光线让我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在抬起头的一瞬间,眼前的光景让我有些晕眩。
恍惚中,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
她的笑容像洁白的雪一般纯美,柔顺的长发似星河从九天垂落。
阿雪……
我的眼眶中有什么东西在晃动。
这么多年,我一直将它们牢牢地锁在心里。
不知为何,这一刻,我感到力不从心了。
眼前的光芒逐渐褪去,视野也开始恢复清晰。
因为泪水,已经滑落。
我们的女儿,就站在那里。
桌子上放着的,是她画的画。
那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却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许多根本不能忘记的事。
我一直自我麻醉着,自我放逐着。
我急切地想要从那个地方逃离。
因为那里全部是想要忘掉的回忆。
我丢掉了过往,丢掉了你——
甚至丢掉了,那个曾经让你深爱的自己。
我都做了些什么……
这些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一阵恶寒从我的背上涌来,胸口闷得快要让我窒息。
我剧烈地咳嗽着,一股滚烫的液体从我的喉咙中冒了出来,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这就是……
你对我的惩罚吗?
这样……也好。
我没有脸去见你了。
在这个世上,也不会有人再记得我了吧。
她,一定早已对我恨之入骨。
我真的……糟糕透了。
“爸爸!”
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甚至,我怀疑现在的自己,真的还有资格得到别人的呼唤吗?
“爸爸!你怎么了?!”
没错了,确实有人在喊我。
手上传来温暖的触觉,软软的,像棉花糖。
这种感觉,多少年不曾有过了呢……
阿雪,你看,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她真的越来越像你了,无论是样貌还是画技。
可她终究不是你,她有自己要走的路。
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要去描绘的东西。
虽然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但是看到她现在的成就,你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吧。
我终于……完成自己的使命了吗?
你能……原谅我吗?
……
“我想起来了!”薇兴奋地喊道。
“什么?”
凌的嘴中叼着一片叶子。
也许是因为暂时没有棒棒糖。
“我想起那个故事的结尾是什么了。”
“是什么啊?”
凌对此也十分好奇。
因为那个关于雪中女孩的梦,他也没有梦到结局。
“女孩跟随着那道光穿过雪地,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在那里……”
在世界的尽头,那道光变得越来越明亮。
最后,它开始向上升起,逐渐照亮了整片天空。
“我们已经到了吗?”
女孩向四周望去。
周围的雪已经开始消融,露出生意盎然的草儿。
潺潺的溪水一边唱着欢快的歌,一边向着远方前行。
“这里就是,另一个世界吗?”
女孩抬起头,看向那道光。
“是的。这里就是,旅途的终点。”
“今后,你也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当然,孩子。我会永远守护着你的。”
女孩幸福地笑着,在草地上自由地奔跑。
“谢谢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