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从“十一月的雨”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霞漫天了。他沿着青石板路,往“花语堂”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时驻足在石拱桥上,看着远处红粉与橙黄的光线,从一片马头墙黑色的轮廓上,温柔明亮地升起来,照在一条条如同羽毛一般漂浮在天空中的云朵上,有着一种莹绒柔软的质感,光滑软弹的样子,很像可口的糖果,各种纵横交错的线路,拉出一张不同粗细的黑线织成的网,把黄昏的天色,切得细碎而凌乱。
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家家户户都飘出了煎炒烹炸的声响,各种饭菜的香味弥漫在青石板的路上,街坊邻里用家乡话互相打着招呼,桨声不时从桥下穿过,和炒菜做饭的声音混在一起,人间的烟火气和无足轻重的日常,却给人一种无法企及的幸福与满足,陈默慢慢步行其间,好像穿行在凝固的时间里,好像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自己是在活着。
他回到“花语堂”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陈默在“十一月的雨”吃了千做的日本汤面,味道汤头太浓,喉咙一直叫渴,他从房间里翻出两个绿杨春的茶包,做好热水,然后拿房间里的白瓷杯,把茶包泡上,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他的笔记本电脑,在书桌上摊开,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标题。他拿过白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抵抗着屋内的冰冷,他依然开着窗,风冷冷地吹进来,像是一句猝不及防的警告。他轻轻点起一支烟,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吃面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Amanda,那一天,吃的也是面,也是在那一天,他知道了她即将离开。
陈默扒着厨房的小门,看着Amanda在厨房里忙活,她把头发高高地梳成了一个丸子头,穿着件淡蓝色的小睡衣,在那里欢快地切着葱花和西红柿,她切得很细很碎,切好以后,把东西一股脑地投进已经快煮好面的锅里,然后抄起一个白瓷勺,站在那里尝着面汤的咸淡,这时,她才发现已经站在那里的陈默,她随手把勺子往灶台上的蓝花瓷碗里一放,头也没回地问道:“这么晚才回来?”
陈默正出神地看着她在那里煮面,听到她问话,忙回过神来道:“嗯,我哥们从上海回来了,聚聚。”说完,他把手里的一个饭盒递了过去:“正好给你来个菜。”
Amanda把手顺着牛仔裤的两边蹭了蹭,走到门口接过饭盒,笑着道:“这么好?”她一打开饭盒,看到里面是半盒炸得焦黄,臭香气熏天的绍兴臭豆腐,不由得“哇”地叫了一声。
陈默看着她笑道:“我哥们说,在上海的时候他去了趟绍兴,说炸臭豆腐是那里的特产,很有特色。这次回来,就拉我们去个绍兴馆子吃饭,说要让我们尝尝,这炸臭豆腐端上来时那个味儿啊,就他吃了点,我们都不行,这是你的家乡菜,正好给你带回来。”
Amanda带着怀念一般的表情,深深吸着饭盒里的味道,然后幸福感十足地对陈默说道:“真是我们那里的味道啊,好久都没吃过了。”说完,她还调皮地把饭盒往陈默鼻子底下一放:“再来点?”
陈默条件反射一般地“啪”地往后一躲,连连说道:“谢了谢了,这就是给你的,您独自享用吧。”
Amanda“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说道:“那,你要是还不睡的,陪我把饭吃了,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在客厅的餐桌上,Amanda一边大口地吃着面,狼吞虎咽地吃着炸臭豆腐,搞得陈默直说:“别噎着别噎着,您这又是一天没吃饭啊?”
她回答道:“没怎么吃,趁着春天今儿天好,坐火车拍花海去了。”说完,她放下筷子,到屋子里拿出自己的相机,递给陈默:“给你看看。”
陈默拿过相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这时,Amanda一边吃面一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对了,我已经和杂志社说好了,我想过完这个月就辞了。”
陈默没听清,问道:“什么?”
老A放下筷子,看着陈默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说,过了这个月,我就辞。”
陈默吃惊地“啊”了一声,看样子老A的话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连忙放下相机问道:“怎么了?什么事你又要辞职啊?”
老A摇摇头,从桌上拿过一封信,推到陈默面前,说道:“《美国国家地理》给我来信了,聘我担任他们亚太地区的摄影记者,让我下个月报到,他们的总部在上海。”
陈默拿起信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笑着道:“这可真是个好消息了,恭喜啊,你拍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出来了。”他又看看信,慢慢说道:“这么说,你这下个月,就要去上海了?”
“对。”老A吃完了面,正在拿着勺子喝汤,喝了几口汤,把勺子往碗里一撂,长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叹着气说道:“哎呀,吃饱的感觉真好。”
这时,陈默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翻着桌子上的东西,然后拿出一张夹在笔记本中的图片,递给老A,问道:“想请你帮我个忙,你帮我看看,能知道这张图片,是在什么地方拍的吗?”
老A仔细地审视着图片,摇摇头,说道:“这个看不太出来,我猜,应该是在靠近两极附近的地方吧,”她指点着照片和陈默说道:“像这样这么纯净的星空,除了新西兰和加拿大,大致就只有会出现在南北两极了,而且这里积雪这么厚,不像有四季变化的地方。”
老A把图片还给陈默问道:“怎么,你现在也喜欢摄影了?你不是说你是相机盲吗?”
陈默接过图片,凝视着那片积雪之上,晴朗的星空,喃喃地说道:“这是,我唯一见过的,山无陵,天地合的地方。”
“嗯?”Amanda皱起了眉头,带着完全的不解与疑惑,飞快地问道:“什么?你看的是这个?”
陈默抬起头,笑了笑,突然问她道:“想不想听个故事?”
陈默讲起了他和琥珀的故事,从头说起,他已经忘记了说完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Amanda一根接一根地,吸着她细长的白色卷烟,香烟弥漫的烟雾,在桌子上,在陈默与她之间,缓慢地游荡,像是一场,可以随时召之即来,却已经无法挥之即去的回忆。
等陈默说完,两人之间,是一片彼此都不想打破的沉默。最后,Amanda坐直身子,慢慢弄熄手中的烟头,轻轻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陈默没有说话。
“有没有人说过,”Amanda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个孩子?”
陈默笑了起来。
“说过,一个,是我的前妻,一个,是我曾经的女朋友,一个,就是坐在我对面现在的你。”
陈默和Amanda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玩的笑话一样,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你,”笑过之后,Amanda忽然侧着头,接着轻声问道:“即使知道了有这么个地方,你又能怎么样呢?你说的那个琥珀,不是已经要结婚了吗?我不明白,你,还想挽回什么呢?”
陈默笑笑,想了一下说道:“不是为她,是为我自己。”
Amanda看着陈默,慢慢地摇摇头,“我不明白。”她说道。
陈默看着Amanda,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听见自己说:“为了,让自己死心。”
Amanda去上海那天,陈默正在云南丽江的小院里,听着客人们晚上的喧闹,赶着杂志社新催的稿子。
这时,陈默的手机铃声响了,是Amanda发来的短信,他看着手机,久久不愿打开,好像只要不打开,不读这个短信,Amanda就还会一直在北京,在自己那个家里,认真地洗着照片,或是哼着轻快的歌,到厨房去给自己做一包方便面。
“陈默,我在机场,这就要走了。也许上天,注定让我过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让我去承受和别人不一样的伤痛,但同时,他也给了我像你这样的朋友,他是公平的,我会带着你给我的希望和勇气去面对未来的一切,我的朋友,再见。”
陈默看着眼前明亮的电脑屏幕,和院子里挂满的艳红色的灯笼,感觉视线竟然有点模糊不清,他摘下眼镜,轻轻揉揉眼睛,又仔细地擦了擦眼镜片,努力让自己清醒一般地使劲晃了晃头,然后慢慢戴好眼镜,继续写了下去。
不知不觉中,陈默手中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而他,还在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字迹出神。
他把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又喝了一口已经变得温凉的茶,然后站起身关上窗去打开空调,他喜欢寒冷的感觉,因为寒冷,会让他变得清醒。
他冲了一个热水澡,然后上床,屋内已经开始逐渐变得温暖,他把《追忆似水年华》放到一边,翻出村上春树的《1973年的弹子球》,开始读了起来。
在不明所以地读了几十页之后,他放下书沉沉地睡去。迷迷糊糊中,他记得书中有一段,村上是春树是这样写的:“在你坐在弹子球机前持续消耗孤独的时间过程中,也许有人阅读普鲁斯特,抑或有人一边观看车内电影《勇敢跟踪》一边同女友沉浸在性爱抚的快感中。而他们很可能成为洞察时代的作家,或幸福美满的夫妻。”
也许,是因为今天看到了弹子机,所以才会对这句话,记得如此深刻吧。这是他在进入梦乡之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
第二天早上,陈默起床后,照例背着背包去“洗春茶社”吃面,然后直接到了“十一月的雨”酒吧,当他推门进去时,看见修士正端着咖啡出来。
修士看见他,微笑道:“要不要来杯咖啡?”
“一杯浓缩咖啡,加奶油,谢谢。”陈默走到自己昨天坐的位子上,开始从背包里拿出电脑。
这时候,老枪从后面的操作间走出来,蓦地看见陈默,不禁笑道:“今天来得早。”陈默对他点点头。不一会儿,千端着陈默的浓缩咖啡出来了,依旧是冷冷的没有笑脸,陈默看着她把咖啡放下,然后对她说道:“千,麻烦再给我一杯热水。”
“好,不过,今天我的名字是柳刃。”
陈默有些呆住了,啊了一声,然后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什么刃?”
柳刃却没有回答,径自回身进了后面的厨房。
老枪叹了口气,拿着一杯飘着浓香的咖啡走到陈默旁边,俯下身低声对陈默道:“不要惹她,好像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修士也拿着自己的咖啡走过来,用疑问的眼神看着老枪,老枪很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小声道:“我猜的,除了这个,她也不像会为别的事情不开心的人啊?”
“我看不像,她就不像有男朋友的。”修士摇着头道。
“等等,先听我说一句,她今天又改名字了?”陈默插进来问道。
“对,一大早就说她心情不好,要改名。”老枪摇晃着自己的咖啡杯道,动作幅度之大,陈默担心他会把一整杯咖啡都泼到自己的电脑上。
修士走过来站到陈默的另一边,“这个名字可不好。”他喃喃自语地道。
“就是,让人一听就杀心顿起。”老枪还在那里晃着他的杯子。
陈默尽量不引起他们两人注意地护住自己的电脑,然后一头雾水地问道:“柳刃,是这个名字吧?这个是什么?”
“日本的一种厨刀,长长的,尖尖的,很锋利的。”老枪定定地看着陈默,然后很是意味深长地加上一句,“我们后厨就有一把,切生鱼片快得很。”
陈默听得心里一哆嗦。
修士不耐烦地说道:“你不要在那里胡说吓唬客人了,我觉得她就是今天心情不好而已。”
陈默看看左边的修士,又看看右边的老枪,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非要把自己夹在当间,聊一个他完全不知道答案的话题,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点什么,要不然这两人似乎就没有必要站到自己身边聊天了。
“我觉得,是不是,也没什么大事,她就是想换个名字而已。”陈默看着他们两人说道。
老枪耸耸肩,刚想说话,就见柳刃从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刀。
三个人看到她手里的东西,都不禁一惊,陈默甚至条件反射一般地站了起来。
柳刃径直走到陈默面前,把手中的刀直接递到陈默面前,用她特有的语气冷冷地道:“这个,就叫柳刃。”
修士赶忙说道:“行了,我看客人知道了,你不用特地拿来给人家看,你一个姑娘,提着刀出来,这个,这个。。。”他好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不太合适。”老枪笑脸相迎地对她说道。
“对,不太合适。”修士也点着头说道。
“就是给他看看,这里又没别人。”柳刃不以为然地道。
陈默觉得这个酒吧里的三个人,实在是让他大开眼界,他迟疑了一下,问道:“他们俩是觉得你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怕你,才。。。”他的话没有说完,眼光,却盯在了柳刃手中的刀上。
柳刃看着他们三个人紧张的表情,不禁扑哧一乐,“就是改个名字,看把你们三个男人人弄得,这么神经兮兮的。”
“你说你心情不好,我还以为你要拿那个,找你男朋友算账。”老枪说道。
“我没有男朋友。”柳刃的脸又沉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你把这东西拿回去,然后出来喝咖啡吧。”修士笑着说道。
三个人如释重负看着她的背影和刀,一起消失在吧台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