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akery.”
阿熹是在养病的时候,发现这家面包店的。手指滑动着微博界面,然后9张看上去饱满弹牙的面包照片就出现了,文字部分则是在吐槽面包太硬。
“真是的,不喜欢它为什么还要拍这么美,白白让人家流一地口水。”阿熹这样想着。
出院之后,阿熹的生活缓慢地回到正轨,一切失而复得太不容易,她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每分每秒,不管走路还是运动,都保持最清醒的状态,也不再塞着耳机过马路。每天下班,就老老实实地坐地铁,在家楼下的菜市场买好菜,赶紧回家。
“你这样可不行,生活也太没劲啦。”多多在电话里絮叨着。
多多是阿熹从小到大唯一一个没有离开她的朋友,两个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多多出国的前一晚,她们两个抱在一起,哭了三个小时,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第二天差点没赶上飞加州的班机。多多说阿熹是故意的。
“可是我不想让自己再住进医院了。”阿熹边洗着茼蒿边对着免提手机大声埋怨,好像是多多害她住院似的。
“对了,你什么时候住院的?到底什么病?你这个混蛋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啊!还有你和那个裘······”
“哎哟行啦!我有事,先挂了。”
吃完蒜烧茼蒿和半根香蕉的阿熹盘腿坐在沙发上,电视里,购物频道的推销员鬼哭狼嚎地宣传手中的锅具有多么不粘,推销员一男一女,男女都是胖嘟嘟脸白白。阿熹突然想养两只比熊了。
然而,生活怎么可能一直风平浪静呢?第二天快下班的时候,异数终于出现了。公司的程序设计师高语敲了敲她的办公桌,问她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这个高语是公司里最沉稳严谨的男人,偶尔的小幽默更为他锦上添花,一米八三、全身精肉、小麦肤色、爱打篮球,简直就是阿熹眼中的完美情人!
这次请吃饭,会不会意味着他想泡我呢!?阿熹猥琐地暗笑。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最近NBA风头正劲的几个球星谁能拿MVP,走进了公司旁边的小巷里。这是阿熹住院之前经常溜达的小巷,没想到变化居然这么大。那家蓝色招牌的铜锣烧店和黄色招牌螺蛳粉店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家装潢相似的成衣店。
阿熹很失望,尽管那两家小吃店的食物不好吃,但总比换成卖衣服的强。
“到了。”高语扯了扯阿熹的衣袖。她抬起头来,又看到了一家原先没有的店。喔天哪,被换掉的,是阿熹超爱的那家照烧鸡排店!那家照烧酱淹没了芝麻米饭、茶壶上画着鸡腿的照烧鸡排店!
取而代之的,是那天她躺在病床上看到的The Bakery!
阿熹冲进店去,原先的日式风格全部改成了实木加黑色藤蔓铁艺的西式风格,左边原先修饰落地窗的小屏风,换成了一排用透明防尘罩罩住的巨形面包,客人不少,本就狭窄的过道已经没办法轻易过人了。
阿熹抑制住心底那股好像什么东西被夺走的无名火,径直走向最里面的收银台。
她对着穿黑色围裙的收银女生低吼,对,是类似于母狮子的那种低吼,“你们老板在哪?”
收银小妹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吓到了,赶紧跑进用透明玻璃隔着的烘焙室,朝着一个背身正在割包的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回过头,顺着女生手指的方向,看见了气鼓鼓的阿熹。
“这老板居然是个老外!哼,别以为你是老外我就能放过你了!”阿熹喘着粗气,两个手攥紧拳头,站在旁边等着买单的阿姨还以为她要砸店,赶紧放下手中的法棍离开了。
割包男走了出来,两只暗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阿熹,眉毛紧蹙,明明是往前走,看起来却像在往后退。
“你好,我是店老板。”
蹩脚的中文。
“原先的照烧鸡排店去哪了?”
阿熹用字正腔圆略带京腔儿的普通话,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质问着这个需要抬头45°才能看得见眼睛的外国男人。
“是这样的,之前的老板······回家了,店,卖给我了。”
“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的。”
阿熹的小心脏好像划过了无数只猫爪子一样,奇痒难耐,原先因为医院食物而麻痹的味蕾,突然之间活跃起来,不断提醒大脑,照烧鸡排的味道有多么销魂。可现在,面前的这个老板却说,照烧鸡排没了!不再回来了!
站在阿熹身边的高语扯了扯她的袖子,因为刚才的被忽视,他有一点懊恼。其实,本来,他是想在这家目测阿熹会喜欢的面包店跟阿熹告白的,可是,又目测这气氛很不对劲呢。
“高语,我们走。”阿熹拽住高语的胳膊,把他往外拉。
“慢走!”身后的外国男人扯着嗓子喊,仿佛那是他唯一精通的中国话。
照烧鸡排,照烧鸡排,照烧鸡排······
阿熹的脑子里现在只装得下照烧鸡排,她只想赶紧找个地方缓解一下这种吃不到鸡排的痛苦,可是除了原先这家店,哪里还有能把鸡排做得跟大尺度电影一样让人神魂颠倒的啊?她飞快地从这个伤心地走开,没有注意高语轻声的询问,一个人逃离了小巷。
“什么?高语请你吃饭?”多多的高八度从手机里喷出来。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咱们以前经常吃的那家照烧鸡排店,没了!没有了!”阿熹在电话这头也喊了起来。
“喂!这个时候了你能不能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放在第一位!什么鸡排不鸡排的!再说了,那个破鸡排老板还笑话我们在店里看A片,我现在都记得!”
“你个鸡婆!”阿熹不知道怎么反击多多了,只能用这四个字斩钉截铁地了断关于鸡排店和高语的对话。
半夜,阿熹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推销员在做面包机大促,阿熹撇了撇嘴。“哼,那家面包店,迟早都会倒闭的!”
可是第二天下班,阿熹却再次走进The Bakery,假装成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客人,用白色塑胶面包夹,夹起一只肥嘟嘟肉呼呼的奶油可颂,放到躺着一张白色蕾丝边吸油纸的白色塑料托盘里,又从法棍篮子里挑了一个有点焦的法棍。其实她不舍得吃这些热量爆表的食物,可是,这两款是法国面包的精髓,她必须尝一尝,才能判断这家破店什么时候才能倒闭。
店里的人太多,她只好站在店门口吃。牛皮纸里的可颂还是温热的,阿熹把它掰成两半,露出内里的奶油,她试探着舔了一口,而后眼睛瞬间眯成一条缝,不停地啧着嘴,还发出乱七八糟的呜咽声。路人还以为这姑娘要哭。
阿熹就这样呜咽着吃光了奶油可颂,当她准备进攻那只法棍的时候,一只大手握住了她颤巍巍的肩膀。
是割包男!
“小姐,我建议您把法棍拿回家,明早再吃。”
“为什么?”
割包男笑了笑,暗金色的眼睛简直就是两潭能养鱼的湖水。“Pauvre femme.”
阿熹突然失控地破口大骂:“谁Pauvre Femme了!你才pauvre呢!老娘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关你屁事啊!”她的高八度引来店里诸多小妇人纷纷侧目,而眼前的老外也被她弄得慌了神。他也许不知道,阿熹是热爱法语的文艺青年。“可怜的女人”这句法语,对阿熹来说简直就是耻辱加耻辱,污蔑加污蔑。
“不好意思,我没有恶意。”这个高大的法国男人瞬间变得像日韩男人一样,爱上了鞠躬。在他的店门口,向着一个对他破口大骂的女青年连连弯腰。
后来,阿熹问他为什么叫她“pauvre femme”,他笑着说,站在门口哽咽着吃,还吃得满嘴都是白花花的奶油,任谁看来,都是很久没吃到好东西的pauvre femme啊。
“The Bakery,一家法国面包店,老板和其他几个面包师都来自法国里昂,他们家的奶油可颂柔软得像个撒娇的小三,咬一口就能眩晕。他们家的法棍硬得像把枪,昨天切它的时候我的菜刀都卷刃了,怪不得我之前刷微博的时候看到有人抱怨他家面包太硬,不过,硬得好完美!我已经决定以后的主食就是法棍了!”阿熹对着眼前的抽油烟机动情地说啊说,好像全然忘记自己是在跟屁股后面、手机里的多多在说话。
“那,他们老板叫什么啊?法国人?很帅吧!”多多的声音瞬间嗲了起来。
“那男的叫Leon,来自里昂又叫里昂也是醉了。帅嘛······倒还行,记得《这个杀手不太冷》的······”
“的里昂!他不会长得跟《这个杀手不太冷》的里昂一样吧!靠!”
阿熹一边无奈地听着多多那边红心泛滥,一边用刚买的面包刀,把剩下三分之一的法棍切成小方块,然后浸泡在刚刚热好的鲜牛奶里,又盖上一层香蕉片、一层蓝莓,用盖子盖好,放进冰箱。
之后每天下班,阿熹都要跑进公司楼下的小巷,扎进The Bakery的人堆里,选一个焦一点的法棍,再加一个从前未尝过的面包。自从第一次吃到The Bakery的面包,阿熹就不屑一顾地删掉了手机里所有的减肥APP,连体重秤都扔掉了。
里昂在不忙的时候,会亲自给阿熹买单,然后一起去隔壁的咖啡店坐一会儿。咖啡店的老板和里昂关系不错,总是会给他们一些免费的糕点尝,两个人经常会坐到半夜,连隔壁白净的面包师都想知道他们到底讨论了什么国际大事,非要等到咖啡店打烊才肯罢休。
这个月公司准备举办一场联谊派对,上级Joy休产假,操办派对的重任就落到了设计部的头上了。阿熹虽然是设计部的菜鸟设计师,可至少也在婚纱设计界混过一段日子,对审美的感知还是同事们有目共睹的,于是乎,设计部的人们双手赞成,由阿熹和高语来组织这次派对。
“等等,高语?高语不是那天被你忘在巷子里之后,就再没有跟你说过话吗?”
“唉,朕真不知如何是好啊······多贵妃,你有没有什么计策可以帮朕脱离苦海?”
“皇上自宫即可。”
“邓多多!”
阿熹也对着里昂讲了她的烦恼,满脸的欧巴桑表情,里昂轻轻抓起她的手,满脸的王子殿下刚睡醒表情。“阿熹,辞职吧!”
咖啡店对面的炸鸡店又烤出了一锅奥尔良鸡腿,阿熹丢下一个白眼便推门而去,奔向那锅鸡腿。
回家的路上,阿熹不由自主地又开始听耳机。她心乱如麻的时候,只有把耳机堵在耳朵里,才能稍稍平复一下情绪,类似于正在戒烟的人用吃手指饼来缓解烟瘾。耳朵盘旋着的《易燃易爆炸》还没放到一半,突然进来的一条微信打断了陈粒的声音。
“小熹,我在你家楼下的甜甜圈店等你。”
是高语发来的。
甜甜圈店是她以前经常会光顾的地方,因为离家很近、味道也刚刚好,所以阿熹每瘦一公斤就会买一个甜甜圈犒赏自己。自从出院之后,就再没吃过了。
看来,有些事,永远都回不去了。
高语坐在靠窗的位置,握着一杯冰茶。
两个人看到对方的时候,有点尴尬,阿熹还是硬着头皮笑着走过去。
“小熹,派对的事我们要开始办了。”
“对对对,是要开始办了。”
“沙滩派对怎么样?”
“比基尼?Nonono,咱们公司的小肚腩比仙人掌上的刺都多。”
“最近比较流行的骑行派对,我们可以环城,最后聚在一起泡温泉、吃烤全羊。”
“这个倒挺不错的,不过要看当天的天气了,毕竟上面给我们的日期是固定的······”
他们就这样正正经经地谈到天黑,然后各自回家。阿熹的心里有一点失落,高语显然没有忘记那天她的不礼貌,一直都是很严谨地谈派对的事,而自己也没勇气说声对不起。一想到自己连唯一一个有可能发展下去的男性也没抓住,她还真产生了一种想自宫的冲动。
阿熹换了一套运动服,出去夜跑,陈粒张扬负气的声音在耳机里来回循环,那是一股强大到可以让人颓废失魂的力量,音乐的世界里,有江南小清新也有东北女汉子,它们横冲直撞就像人类一样无所顾忌,明明一个错误能够后悔终身可还是偏要尝尝失足的滋味,乐此不疲。阿熹的眼眶从来装不下一颗泪水,这一刻,她和头顶的那朵乌云一样,擎不住那透明的水滴。
“夸我含苞待放还夸我欲盖弥彰······”
雨不停地打在阿熹身上,模糊了她倾巢而出的泪水。
她跑啊跑,直到看见The Bakery的灯光。
已经十一点了,站在窗户旁边的里昂,身影被百叶窗一格一格地划分,看上去有点惊悚。
阿熹拍了拍窗户,把脸贴在玻璃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店里只亮着烘焙室的灯,里昂一个人,遗世而独立,摩挲着手中茶色的面团。
“热巧克力。”
“Merci.”
里昂放任阿熹盘腿坐在他身边的马赛克地砖上,喝着萦绕面粉香气的热巧克力。
这个世界上,能有多少人,像收留野猫一样收留自己,还施舍一杯热巧呢?阿熹想着,咧嘴笑了。
耳机里的《易燃易爆炸》依旧放肆地单曲循环,不去理会主人突然跳起来勾住法国男人的脖颈,不去理会他们疯狂地接吻,不去理会身边打翻的半杯热巧克力。
“大姐,法国男人味道如何?”多多尖声细语,声音像个装嫩的女巫。
“还不错,蛮温柔的香水味,好像是······白巧克力混香草的味道。”
“哇,这么腻啊!”
阿熹咯咯地笑,指甲抠进盖在身上的灰蓝色空调毯,她又闻到那股温柔的香味,里昂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好啦不说啦!”阿熹关掉手机,笑嘻嘻地钻进空调毯里。
里昂很不理解这个第一次亲热之后就马上打给闺蜜的女人是怎么想的,但是他无所谓,只要她能一直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其他的都可以不管。
这场艳遇来得太过汹涌澎湃,阿熹再也不管什么照烧鸡排店,准确的说,是她似乎不再对食物那么狂热,一天到晚吃什么都听里昂的,就算饿着不吃,也可以通过半夜的情爱获取能量。她也不再在乎高语怎么看自己,即使这“不在乎”多少存了些赌气,工作每天按部就班地进行,下班就去The Bakery当起悠闲的老板娘,偶尔里昂出来喂给她一块刚烤好的面包然后再匆匆进去,惹得身边的女人嫉妒地啃食手中冷掉的黑麦啤酒蛋糕。
周六的早晨,阿熹嗅到煎蛋卷的味道醒过来,里昂已经在她身边切开了一个牛油果,挖掉坚硬的核,麦片奶飘起的蒸汽在阳光下像个昏昏欲睡的小仙子,阿熹眯着眼吻了吻里昂。
“怎么你像是个日本男人一样?”
“日本男人什么样子?”
“细心、谨慎。”
“怎么看出来的?”
“到手的女人还能耐着性子给她做早餐。”
里昂一副被打败了的表情。“这个到手的女人可就是你自己,怎么说的这么不留情面?”
“情面什么的,可是我们中国男人的命根子,你怎么也沾上了?”
里昂捏了捏阿熹的脸。“也许被你这个嘴巴藏着匕首的女人蛊惑,我不再是法国人了。”
吃完早饭,两人在狭窄的公寓门口吻别,一个去继续做面包,一个去购物中心挑第二天派对的礼服,一切好像还是原来的样子。
嗯,没错,一切就是原来的样子。
一年一度的联谊派对,是阿熹公司非常注重的年度最大活动,阿熹在轻奢成衣店林立的X City里来回穿梭,丝毫不敢怠慢。不远处橱窗里的一件礼服吸引了她的注意。
是一件靛蓝色露肩贴身蕾丝晚礼拖地长裙,没有丝毫的装饰品,就已经如此耀眼!
同样的耀眼,去年的这个时候,阿熹也见过一件。
她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去年的那件类似的礼服,到现在还藏在家里衣柜的最底层,因为那件该死的礼服,她躺在病床上将近一年。而眼前的这一件,那么雷同,像是在警告,不,是在嘲讽!
阿熹定了定神,推门走进店里,买下了那件长裙旁边的黑色蕾丝公主裙和黑色藤蔓高跟鞋。
去年的这个时候,裘允还在她身边,每天接近黄昏,便躲在小公寓里亲吻阿熹的侧脸。裘允爱她,就像现在里昂爱她,小心的、怜爱的,无微不至的照顾,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们经常去吃照烧鸡排,然后在角落悄悄接吻,然后因为阿熹忍不住的窃笑而停止,然后因为老板发现他们的小动作而脸红。当时的阿熹,虽然进入公司,开始朝九晚五的白领生活,但依旧有喜欢她设计的女人找上门来,拜托她设计婚纱。从阿熹手中裁制出来的婚纱,总是暖洋洋的充满幸福感,在这个城市的小资女性圈子里,阿熹的婚纱就是幸福爱情的代号。因为这项技能,阿熹和裘允本就舒坦的小日子变得更加富足安逸,直到公司联谊派对的前一天。
阿熹也是在X City挑选参加派对的晚礼服,最终选中了墨绿色的露肩贴身蕾丝晚礼拖地长裙,她很开心地开车回家,还试给裘允看。两个人笑嘻嘻地躲进灰蓝色空调毯里······
派对当天晚上,裘允开车送阿熹,途中,裘允用耳机接起一个电话,神色突然紧张起来。
“熹,你先打车去,我有要紧的事。”
“什么事这么急?明明再开五分钟就到了啊。”阿熹不解。
“下去吧,回头再解释。”
阿熹从未听过裘允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好像是自己拖累了他一样的。
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心情糟透了,从手包里拿出耳机塞进耳朵里。
耳机里的暗黑摇滚听起来极端疯狂,阿熹反倒越来越不精神,迷迷糊糊地递给司机钱,迷迷糊糊地穿过十字街头,在这个时候,她的暗黑摇滚突然被温润的手机铃声打断,是裘允的号码。
“您是裘先生的亲属吧?请您尽快来医院一趟,裘先生的车在凤尾路意外爆炸,现在他······”
后面的阿熹就听不到了。
阿熹睁开眼睛的时候,是一个人,她双手紧紧抓住自己枯槁的头发,想要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
走进病房的护士连忙过去安抚。
“小姐,你前天晚上被路口的车撞了,我们已经为您检查过,现在您需要静养,不要太激动!”
被车撞?
“那裘允呢?”
“裘允?什么裘允?您是被肇事司机送过来的,他说当时只有你一个人,这两天,除了你公司的同事来过之外,就没有人来过了。”
“我要去找裘允。”阿熹挣扎着想要起身,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被所有一切遗弃了一样,裘允、公司、还有那条晚礼服。
“小姐,您的腿骨有严重的错位,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啊!”
“什么?”
阿熹才意识到自己的右腿几乎没有知觉,被雪白的绷带束着。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头疼欲裂。
“还有,您的脑部也遭到了撞击,有不轻的颅内出血症状,还好及时送到医院了,不然······总之,您现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躺着好好休息。”
于是,阿熹就迷迷糊糊地在医院的病房,躺了将近一年。她的裘允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她的多多出国了,决不能让多多为了自己放弃加州的学业,于是,阿熹将她多年的积蓄全部花在了医药费上,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熬过来的。
现在的阿熹,拎着手袋里的黑色晚礼服和高跟鞋,站在公寓门口。这一切闹剧和噩梦,花了她一年的时间消化殆尽,可是,总觉得,消散的死灰,还会复燃。到底这一切,是倒霉的偶然,还是有谁在幕后操纵?
同样的派对,橱窗中相似的礼服,莫名其妙销声匿迹的爱人······
回到家,她把黑色晚礼服藏在衣柜里,开始准备晚上的番茄切达奶酪小火锅,等着里昂回来。
一切决不能再重演。
第二天,她拒绝了要送她去派对的里昂,两人在The Bakery门口吻别,一个继续做面包,一个搭地铁去派对。
经过高语和阿熹的多番研究,决定在Galaxy Garden举行花园夜游派对,每个女人都会收到男人亲手编织的花朵手环,还有巨形地毯飞行棋、双人秋千,每个细节都是由高语周密计划、再由阿熹敲定确认的,很多同事听到这个派对主题就开心得不得了,连上级Joy都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想要一睹花园夜游派对的真容。
当阿熹踏进Galaxy Garden的时候,场地已经被高语布置得完美无缺了,夜色朦胧,围挂在郁金香上的满天星碎灯不紧不慢地一闪一闪,藏在花朵中的紫色蝴蝶好像被叫醒了一样,全部飞了出来;黑色丝绒地毯绣着银色小星星,好像是夜空的一面长镜,一直通向花园最深处的星型舞台,舞台上的DJ正在调试音响,背景音乐是钢琴版本的Fly me to the moon,高语也在台上,和身边的主持人串词。
阿熹走过去,和DJ打了声招呼。高语闻声转过头。
“没想到你已经都准备好了。”阿熹笑着说。
高语从上到下打量了阿熹一番,目光定在她的黑色礼服上,眼神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错愕,这仅出现了一秒的表情让阿熹毛骨悚然,可是她没时间去想太多,下一秒钟,高语便把阿熹拥进了怀里,他黑色的硬质西服把阿熹的锁骨压得生疼。
“你今天可真美啊。”
过于亲昵的问候,让阿熹有点惊讶地僵直了身子。可是高语的声音又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阿熹,你不必忙了,好好享受今晚的派对吧。”
阿熹点头离开,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布偶。
手机响了,是里昂。
“阿熹,派对怎么样?”
“很棒。”阿熹的声音渺茫无神。
“你怎么了?”
“里昂,你在哪里?”
“当时是在The Bakery啦,刚刚出炉你最爱的法棍,明早可以做柠檬罗勒火腿配蒜香法棍,喜欢吗?”
听筒里的声音那么温柔体贴,好到让阿熹想哭,可是,她不能哭的,今天,决不能哭。
“喜欢。”
“里昂,我喜欢,什么都喜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阿熹小朋友,你第一次这么乖地说喜欢我。奖励你一个专车司机好不好?晚上结束了我去接你。”
“不要!”阿熹突然紧张起来,攥紧了手机。
“里昂,不要来接我好吗?”
“你今天有点奇怪喔,到底怎么回事?”
阿熹沉默了好久,一抬头便能看见台上冲着她微笑的高语。阿熹也眯起眼微笑,像只没有魂魄的布偶。
“不要来接我就是了。也不要等我。”
阿熹挂掉了手机。
一切决不能重演。
银色的烟火冲向天际,在空中爆出一个个巨大的花朵,派对开始了。
郁金香围绕盖着靛蓝色丝绒桌布的圆形餐台,主菜是来自洛杉矶的主厨塔斯烹饪的巨形火鸡,被切好小块又重新组成火鸡的样子,仍然可以看见里面塞满的各种坚果、胡萝卜和蜜渍枣杏。围绕着火鸡的是无数个装着红枣迷迭香千层蛋糕的暗紫色雕花小碟,再外圈便是用透明小玻璃碗盛装着的红酒雪梨。圆桌附近站着四个不怎么动弹的服务生,清一色的黑底绣银星制服,右手托着站满粉红气泡酒的黑色托盘。
阿熹和高语穿梭在人群之间,笑语迎人,俨然是派对的两个主人。
刚陪着一伙人玩过飞行棋的阿熹觉得有些饿,就去圆桌挑了一个刚刚换上来的黑糖草莓提拉米苏,黑红白相间的糕体盛装在透明的大肚子高脚杯中,赏心悦目,阿熹刚想舀一勺放在嘴里,突然身边的灯光全都熄灭了,接着整个公园的灯都熄灭了。只有满天星小碎灯还闪烁着微弱的光。
本以为会一阵骚动的人群竟然一片死寂,好像只有阿熹感到惊慌似的。
这个时候,丝绒地毯上的小星星突然亮了起来,变成一条好似银河的通道,路的尽头,星型舞台上,竟然是捧着一大束蓝色妖姬的高语。
“小熹,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住在我心里,你可能从不知道我的心意,可是没关系,只要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来照顾你、保护你,可以吗?”
高语向圆桌走来,将那一大束蓝色妖姬捧到阿熹的怀里,然后单膝跪地。
阿熹很想哭。
“小熹,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吧!我知道,你已经厌倦了朝九晚五的工作,让我来做你的顶梁柱,让我保护你,可以吗?”
站在旁边的Joy递给高语一个黑色的盒子,里面的铂金戒指闪着凌厉的寒光。
阿熹的眼眶从来藏不住泪水,可这一晚,她再怎么想哭,都没有流下一滴泪水。那足以生成海啸的泪,早就一股脑地全都倾进她的心里,满满当当,让她无法挪步。
跪在她身前的这个男人,一定是在一年之前,就想要这么做了吧。
可那时候,他百密一疏,忘记阿熹是个心理素质极差的小女人。
这次,他一定做了同样的准备。
一个逼着你走向他的男人,他的背后,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黑洞?
阿熹看了看已有六个月身孕的上司Joy,而Joy的眼睛却紧紧盯着高语。阿熹又看向高语,他的眼睛里,只有自己。
“我答应你。”
天空再次爆裂银色的烟花,把晦暗的公园照得通明,可一秒之后,又一次堕入黑暗。
阿熹辞去了公司的设计师工作,在高语为她买下的城郊别墅中重新开始制作婚纱。不久之后,高语也辞去了工作,两个人领完结婚证,便迁往多多居住的加州,在那里结婚。
这中间,里昂不知打了多少遍阿熹的手机,阿熹只有在高语身边的时候才会接起电话,然后把电话交给高语。
“不好意思,小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
“不好意思,里昂先生,你和小熹是没有任何法定关系的,如果你再骚扰她,我就只能采取法律手段了。”
“里昂先生,请你尊重小熹的选择,她已经决定嫁给我了。”
阿熹总会依偎在高语的肩膀上,听他如何浩然正气、居高临下地对里昂说话,而自己,像一只失魂的布偶。
许多年之后,阿熹回国度假,经过曾经的那条小巷,发现,阳光底下晒着的,还是那间叫The Bakery的面包房。
西式风格的店面,没有任何改变,里面还是有好多白白净净的面包师。
阿熹开始寻找里昂的身影,却发现,一对坐在窗边的中年夫妇。
男的是法国人、女的应该是中国人。他们像小情侣一样,窃笑着耳语、忍不住互相亲吻,像极了曾经赖在照烧鸡排店的裘允和阿熹。
阿熹终于擎不住泪水,无声地哭起来。
但,自己终于能够安心地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