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雪飘茫,冬日无止,巍城如铁,安静沉睡。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忽而,有什么打破静谧,撼荡满天雪,如梨芳纷落。遥遥素街远处,一支巨轮如狰兽,似从茫茫天边来,轮格如齿、五六米径方,嘎吱咬过荒城雪道,辚辚隆隆,碾碎大地银装,屋坊落白簌簌,瑟瑟发抖。
一条深深的沟痕延向远方。
“往左往左,要撞上要撞上了~”巨轮中间,白祀扒着窗格,心底压制不住地兴奋,身体仿佛窜了电流般,炸裂着激动,任寒风凛冽而过,将以往清冷的形象抛诸在了脑后,她可真是佩服司柏的脑子,竟将轮子弄成这样的巧东西,若是平日的庞阿城,这么嚣张的一过,必已造成轰动,围满了人。
轮内空间不算宽敞,只能放一个软塌,前面置一方小柜,被她佩服的司柏大人正靠在榻上闲坐,偶尔喝上一口小酒,翻一页书,表情清懒,悠然自在,偶尔瞥一眼那罕见活泼的背影,墨眸含笑温柔。
他算到她会再来雪域,所以特意研究了这么一个东西,好在她是惊喜的。
另一方,莲骨山五十里外,绛绛再次被一群人拦截了。
“比本小姐虚长几岁就是没白长,果真不是好糊弄的。”耸天百尺追月楼,绛绛裹着一身裘,迎严严风雪而立,意识延伸十方,“看”到远方越来越多的人靠近,气得嘟囔一句。
“不足为虑。”云色抱剑一旁,幽寂的眸藐视远方。
“他们必是想使九仙劫灭剑,是不足虑,可天门剑那缕幽魂,似乎就在两百里以外,不知他与这些人联没联合在一起。”剑士皆能意识跨越,百里之距于算不得距离,而四弃之首的天门剑据说为了摆脱宿命,永久脱离了肉体,更是无处不在。
只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争夺火种也是够招人烦的。
绛绛拾起地上躺着的金翅弓,朝着那个方向缓缓拉开弦,风云随之而动,如龙冥冥摆尾,“射死你!”嘴里骂了一句,将弓放下。
司柏才刚离开不久,这场无形的交锋就开始倾斜。
但她可不会憋着给人威胁,从腰间抽出百骨破天鞭,嘴角扬起倨傲的弧度,“看你们能如何?”
“噼啪!”一鞭随甩而出,百兽齐吼,一道闪电划开天地。
西北方向,茴阑街一间民屋内,女子盘坐床上,半跨越的意识惊觉危险,立时睁眼,一剑劈向天空闪电!
却忽见眼前大变,有百兽之魂乱舞,裹风砺寒,如滚滚江河汹涌而来,直冲眉心!
“滚开,滚开滚开滚开,噗!”闪电缠绕上凌乱的剑光,一瞬将意识之海撕开,将逃窜的白银之根于无数兽口下寸断,磅礴气运崩散,随一口鲜血喷出,堕回凡人,不甘昏厥倒地。
绛绛轻笑着,又是几鞭甩出,天空电闪雷鸣,其余人等有了防备自是不会任其一鞭堕尘,但也是一番手忙脚乱,剑士拥有本命玉剑,从来不惯使用异类武器,但偏偏绛绛这个人是个喜揽宝的主。
“诸位,九仙劫灭剑!”百余剑士互相传音,意识共同跨越,淩淩如星辰坠落,齐临追月楼,雪茫世界短暂凝固。无限神威卷空,浩浩空响,如金鸦极东而来,呜呜讴歌起永恒,天空剧烈震荡,“绛绛姑娘,看你如何抵挡,杀!”
众士连接,威压齐凝,皓光如芙蕖盛放,蕊炼成剑,穿顶而下。
云色拔剑指天护法。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绛绛扔下鞭子,一脚踏破,金翅弓落入手中,凝眉,拉弦,对准天剑,“喝!”
……
轰隆前行的雪轮中,白祀感受了一番奇趣,便平静了激动坐回座位,眼角余光瞄到一旁男人满是戏虐的注视,她脸颊滚烫,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羞耻,刚才也不知怎么就放松了,像个傻子一样在那瞎咋呼。
“大人在瞧什么?是……”话刚出口,白祀猛抬起头,一阵无形的风压扑面打来,苍白空荡的天上似有一座颠倒的大山忽然坠落,嘶嘶尖啸入耳,那尖锐的峰顶,带着贯穿一切的锐利朝她砸来。
“啊!!!!!!!!”/“白白!”
巨大威胁来临,肃杀之气如刀,似片片割开身体,剧痛如烈火蔓延,引燃了伤痕,似幻而真的火焰熊熊烈烈,将眼前物什与人影扭成一团,她恍恍惚惚站起,她直视向上空,拉开了一张巨弓,带着傲世穹苍的蔑视,射向那化作天剑的峰顶,“破!”
金光缠绕火焰,龙凤交缠合天,破尽一切人间之威。
剑与光激烈相斥,紫电叱诧撕天,奔驰怒吼。
“轰!”
一声剧烈碰撞,又顷刻无声,万象如崩灭,天地一瞬失色。
“不可能!”百余剑士遭受反噬,齐齐受创跌落下空,不甘离开。
当嗡嗡耳鸣消失,白祀捂着额头,稳住眩晕,雾蒙蒙视野里,出现一片陌生空阔的白色,寒风如泣,雪花飘来,她眯了眯眼睛,“这是…哪?”
“……,白祀?你怎么在这?”
绛绛扬弓对天,胸口起伏,一张樱粉的小嘴,吁气再吁气,吁气再吁气,舒了良久,胸腔的闷痛才缓过几丝,稍一放松,绷紧的双腿顿时一软,云色连忙伸手一扶。在稳住了身子,此时绛绛才发现,除云色外面前多了一个纤细的背影,打量了一会儿才认出是白祀。
“绛绛姑娘。”白祀闻声转身,一眼认出眼前带着面具的少女,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她有些迷茫,“我为何会在此?”
“本小姐怎知?”绛绛扬了扬下巴,“你这人怎么到哪都忽然出现?”
“我也不知。”白祀更感觉莫名其妙,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搞不清这雪域与她到底有何关系。
“你挺长时间没光顾揽宝台了,生意不做了?”
白祀瞅傻子一样看向她,“我的店铺都在那山下面了。”你是瞎吗?
“还真是~”绛绛忍不住噗哧一声喷笑出来,笑声里飘着明显的幸灾乐祸,能让这人吃亏,就不由让她想笑,“白姑娘你可真倒霉,本小姐等你再开店呦~”
杵在一旁的云色收剑的动作一顿,瞟了一眼笑着的绛绛,眼神里飘过一丝意味不明。
倒霉的白祀胸口发堵,她确实被打击到了,店铺没了带给她的伤害不小,她干巴巴扯了扯唇角,“一定,绛绛姑娘也要多准备些好东西。”让她坑。说到最后几乎带着咬牙切齿。
“放心吧,揽宝台都是好东西,云色咱们走,白姑娘,本小姐就先下去了。”
“这是哪?”从倾斜的屋顶顺着两人高高跳下的轨迹下望,下面像是一片连绵的白色深渊。
“追月楼。”下面居然传来回答声。
那个号称百尺高的楼?
她又小心望了一眼下面,心里发抖,却又莫名升起一种渴望,还是老实走楼梯吧,她现在还准备跳这么高的地方。
“你不是说学得挺好吗?”忽然寂静的楼顶传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白祀精神正紧绷,这突来的声音就像根棍子一样打在了腿弯处,身子一个不稳,就踉跄着前扑了出去,这样没法点气吧?她眼睁睁看着身体接近大地,有些懵,难道真要成肉饼了?
“忘了怎么聚气了,学的东西是都成水了?还是你脑子是筛子,学完东西就开始往下漏,变成哈喇子排出来,你是属狗的吗?”上面传来寒冰一样冷酷的斥声,仿佛亘古冰山散发出刺人的寒气。
聚气?
白祀自动忽略约等于骂她蠢货的话,连忙凝神聚气,洁白的云雾缭绕而出,笼罩住急降的身体,噗,巨大的惯性又瞬间将云穿透,她赶忙再次凝聚……连续三次才堪堪稳住落势,趴在云团里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冷酷的声音再次传来——
“脑子容易忘,看来只能让身体记住了。”
白祀只觉后背一凉,脑袋扎进云团里,即将飘落地面时,下面传来语气像是极熟稔的对话。
“你就是这么与人联手的,敞开一个大口子让别人来攻击?”
“急于求成,既说卖掉手中的东西,那至少要做做样子,离那座山几十里就放慢速度,别人会怎么想?”
“那是我还没走多远,就被所有人盯上了,我岂能忍?自然要教训他们一下,谁想才几鞭子下去,就激起他们反抗了,可就算我莽撞了,你也不该离太远,刚才想去哪?”
“把她送出雪域,好在此次交锋过后,别人彻底升起忌惮,如今明面威胁就剩天门剑,与他一战在所难免,你也知,我这边的秘密也隐约暴露了,不论琼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将准备补天,介时日食会消失,雪域会有大动荡,一般的剑士会因恐惧褪去,所以就在那一天行动。”
“好,希望你的预测没错。”
当白祀降回地面,那里已只剩司柏一人,他负手静立,风雪漫卷周身而不侵,片片雪花拂过他俊美的面容,又被什么弹开去,打着轻寒的旋儿,留下一种荒芜出尘的诗意。
“刚才……”/“暂不能跟你一起了。”注视着女孩笨拙落下,司柏当先开口道。
“无碍。”白祀不再询问,听起来也就是打打杀杀的事情,她就是有些在意他话中的[补天]。
“闭上眼。”
“闭…闭眼?”白祀一时愕住,好看微垂的眼眸瞪圆,像极被吓呆的小鹿。
不等她回复,司柏一把揽住她腰肢,女孩身子一僵,还没明白过来,只见视野一晃,闪过一片眩目的白,再然后,就回到了雪轮里,深刻的轮齿抵在一处台阶前,外面是某处冰封的环池广场。
“距离边界没多远了,你小心点。”
“你才是,再见。”白祀告完别,下了雪轮……
……
司府。
“姑娘,是婢子考虑不周。”当白祀从上醒来,蘅浅便跪在了床前,两眼吧嗒吧嗒垂泪,脑袋几乎低到了胸口,一副自认罪不可恕,又像是对她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没想到您的胆子那么小,跳个那么矮的楼就会被吓晕,要不,咱还是别学了吧?”
她抹了抹眼泪,怯怯建议一句,小声低泣着,给她掖了掖被角,“婢子会向大人如实禀报的,纵天之法也没什么好,您看婢子,虽然会,但几乎用不上,您这么美,以后大庭广众时不时被吓得翻白眼是极损名声的。”
白祀:“……”
白祀脑中浮出自己翻白眼的样子……
好想死。
“这些都不重要,肚子饿了。”
“婢子做了一些安神的药膳,您尝尝合不合胃口。”
“真贴心,起来起来。”
可等那所谓的药膳端上来,白祀舀了一口,脸上一僵,各种药材味混着香料味融在口腔里,差点忍不住一口喷出去,这效用是静心凝神,还是想让我直接晕过去?“蘅浅,还是你的粽子糖比较好吃。”
“姑娘夸奖了。”蘅浅鹿眼弯起,星波涟涟,“您多吃点。”
“这是你亲自做的?你学过医?”
“略懂。”蘅浅跪坐床前,谦虚低头。
“刺绣会吗?”
“会一点。”
“一点哪行,姑娘我会叠月法,改天教给你。”
“叠月法?就是那个一绢出七层的神技!?”
“当然,就看你有没有天赋了,琴棋书画会不会?”
蘅浅点头,“会一些书画。”
“厨艺跟谁学的。”
“今日第一次……”
“哎呀,你看这一聊时间都忘了,汤都凉了,幸好,精神恢复了。”
“婢子去热一热。”
“不必不必了。”白祀连忙摆手,从床上坐起来,腰侧忽有些硌得慌,手伸进被子一摸,摸到根小木棍,才想起万年梧桐木心,抽出来把在手里边道:“都躺懒了,该洗漱活动活动了·,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将近午时。”蘅浅回答着,身体一闪消失,过一会儿,领着两个小丫鬟走进来,手上端着盥盆,拿着换洗的衣服,蘅浅伺候着她换衣、洗脸、梳妆,呆在府里的这些日子里,她这样的懒人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府里的人在渐渐迁走,但她眼瞎,生活就像依旧没变,感觉冷清的只有还没走的人,好在伺候的姑娘表情是悠闲镇定的,加上大迁移前夕各店铺贱价处理货物,让府内物资保持了充实,才不至于让他们生出抱怨。
可这位姑娘忽然开口了——
“哦,对了,早祭,早祭时辰又过了。”
刚出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心里一悚,这是又一个红烧猪头哇~
……
将梧桐木心收好,做完早祭后,按约定,开始由浅入深教蘅浅叠月针法,然后,照例地每日修炼点气,经过追月楼的惨痛教训,她开始有意识复习聚气,蘅浅一边练刺绣,一边仰着脖子指导,在下面几乎担忧了半天,好在这次没被吓晕。
白祀被虐的趴在床上,临睡前将制成的醒光烛别在腰间,半梦半醒间,眼前再一次闪过一个个画面碎片,掩盖的记忆复苏,仍是漂浮破碎的世界,如城林立的国度,战争与扩张不止,她与一双被月光眷顾的浅色银眸对视,他的瞳孔映出了自己,自己的瞳孔映出了他,死去而不瞑目的他,破碎铠甲披身,伤痕凌乱,鲜血淋漓,周围尸横遍野,惨烈至极。
这是一片血腥的战场,上面笼罩着滚滚乌云,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堆成的乌云,足有几万人在激烈厮杀。
战场混沌,血肉飞溅,揉碎修罗沙场,如同天上日光撕开,清水污染,所有人都像化作了野兽,理性蒸发,狞红了双眼,刀光摩擦出烈火,猩红满目,尸如落雨。
惨叫呻吟激鼓着心脏,模糊了意识,忘却了生死,兵戈之声于耳边轰鸣不止,杀意沸腾,绞碎了一切,杀气绽放出邪性,内心扩散出空洞,被血燃烧,灼热不知方向,只要杀,杀尽一切便好……
下一个画面,战争停止,“乌云”散去,月光依旧。
忽然,空间颤动了一下,银色的虚无漪荡,在天空张开裂缝。
宛如漆黑长夜苏醒,裂缝中泄出白色幽光,弥弥漫向一侧,像一只黑白混绕的巨大眼睛,古老的智慧从眼睛里飞出,化作墨金琉纹的书册,在上空静静打开,密集灵光飘散而出,闪耀而宁静,神秘古老的文字飘逸浮现,排列出一句句密语,宛如恢弘的史诗。
文字定滞一瞬,旋即旋转飘舞,吹起萧瑟的风,带着文字俯冲而下,冲入他眉心。
她看到他于乱尸血海中睁开了双眸,如月色浅幽,墨色点染。
战场的尸山似动了动,然后忽然无火而燃,转瞬冲天。
浓烈烟火之中,一片“花瓣”腾热气晃晃飘下,落在他身边……
悠悠无意间,弹指三百年,第三世,他在昼的世界里,三百年间漂浮破碎的陆地一块块坠落天空,落入混沌雾海,濒临毁灭,他来到了她所在的世界。
即便忘记了前生,银色平原,天瀑之畔,幼鹿呦鸣舔着他的脸,睁开眼,那一刻对视却是那么熟悉,让她由心莞尔……
画面中断,再回想已经想不起来,睁开眼已出现在雪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