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某月某日。
凤凰城的市中心和所有超级都市一样,既拥有让游客们瞠目结舌的高耸楼群、一尘不染的中央商业区,也拥有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同样让人“叹为观止”的逼仄角落。“眠街”就是其中之一。哪怕在最精细的地图上,你也找不到这个听上去还有些诗意的名字;虽然有“街”的头衔,实际上这条不足十米宽的小路充其量也只能被叫做“巷”。
被一众摩天楼环绕着的小道,抬头几乎只能看见一线天空;风吹不着,雨飘不到,因此也成了流浪汉们最好的住所。生活在阳光下的普通人们,从不靠近这儿;在那些坊间流传的都市异闻中,这里仿佛是一所幽灵客栈——它的主人和住客都如鬼似魅,盘踞在这些城市最阴森的角落里。
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每到黄昏,一个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就会准时出现在小巷入口,随后隐没在道路深处;入夜之后,置身其中的你只要屏住心神,就能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仿佛黑幕下的世界有了生命,正和身处其中的居民们一同安眠。这也是小巷名字的来历。
但是,今天显得有些不同。
这原本是一个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周五。正午时分分明还是艳阳高照,可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乌云几乎塞满了整个天空。五点后,高楼大厦里涌出了一波一波的人潮,逃难似地扑向四面八方;毕竟没有人想从暴雨的洗礼中开始难得的周末。
渐渐地,夜幕降临,我们的故事也要开始了。
今天的眠街,显然有些不一样。
往常那些褴褛的影子一个也没出现。按理来说,越是大雨倾盆的夜晚,这里就越是过夜的首选才对啊。
天色渐渐转黑,巷口的路灯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映向巷子深处;然而,那些每晚都弥撒在空气中的呼吸声和窃窃私语,统统消失了,仿佛是店主在这所幽灵客栈的门口挂上了一块大大的、看不见的牌子,“暂停营业”。
这时,一只狗出现在路灯下。
这是一只苍老的金毛寻回犬,体型大得有些异乎寻常;脸上的毛发已经全白了,显然是上了年纪。
通常来说,在中央商业区极少能看见狗,更何况是在即将入夜的眠街入口——它就像凭空出现在那里一样。
时间缓缓流过。大狗一动不动地坐在路灯下,双眼盯着阴霾密布的天空,仿佛一尊雕像。
直到午夜时分,一声清亮的鸟鸣划破了静寂的夜色;大狗竖起耳朵,站了起来。
一只漆黑的夜莺从黑暗中飞了出来——它足足有天鹅那么大——像一发炮弹一样向着大狗俯冲过去,然后在离它不足一米的地方猛地拐了个弯,一飞冲天,卷起的风甚至撩动了它的毛发。在察觉到大狗丝毫不为所动的时候,鸟儿不满地叫了两声,用和身躯丝毫不匹配的敏捷在空中划了个八字,然后缓缓落向离大狗两三米远的地方——
大鸟的身体并没有随着触地而停止下落;它就这样慢慢下沉,好像融化在了自己的影子里。紧接着,阴影如水流般汇集起来,从地面缓缓升起,组成了一个女人。
即使是在日新月异的千禧年,这个女人的美丽程度也是极其少见的,甚至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她的肤色略显苍白,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金色的长发蜷曲地披散在肩头。五官完美到仿佛是雕刻家倾尽心血制作出来的;一双如同蓝宝石一般的眼睛顾盼生辉,配上粉红饱满的嘴唇,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然而,她的目光里藏着一丝高傲与狡狯,那种目光只属于最强大的女人,是可以让国王变成奴隶的。
令人诧异的是,身处新千年的国际大都会,这美人却穿着一件中世纪洛可可风格的低胸礼服,看上去就像是从《乱世佳人》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往前走了一步。
“唉,想看看张大才子吃惊的样子真的是难比登天呢。”
她的声音比夜莺的歌声要甜美多了。
金毛犬咧开嘴,笑了。
“亲爱的海伦,这手移形换影,我再折腾个百十年怕也是学不会的。”
说罢,大狗站立起来,浑身的毛发迅速褪去;片刻后,一个略显清瘦的男人出现在海伦面前。他的身材不算高大,却相当挺拔;头发已经泛白,却长着三十许的面相。配合着一套朴素整洁的中山装,虽然谈不上帅气逼人,但也有些许英气。他的脸颊上扣着一副厚厚的酒瓶底眼镜,让人看不太清他的眼睛。
他叫张陵。
海伦娇笑着说:”道长太谦虚啦,这一着易貌分形浑然天成,我那些咋咋呼呼的把戏怎么比得了嘛。”
“过奖啦,我还是把灯熄了吧,老脸都给你夸红了,让人瞧见多不好意思。”
张陵笑着说罢,扭头看了路灯一眼。路灯的灯光慢慢地飘出了灯泡,变成了一个橘黄色的光球;接着,光球散成了无数光点飘落下来,像一片片发光的蜉蝣漂浮在地面上。
海伦叹了口气。
“都到了这个时候啦,你还是不相信我。”她的声音显得有点落寞。
“我相信你,海伦。但是无论你我都不是全知全能的,小心一点终归没有坏处。”
海伦没有接话,低头看着脚下闪烁的余光;两人仿佛立在星海之上,上半身融在黑暗里。
许久,海伦又叹了口气。
“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她问道。
“元婴从种下到出生,差不多需要五年的时间。放轻松点儿,海伦。就算生下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放轻松?”海伦冷笑了一声,抬起玉石一样的胳膊,指了指天上。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瘴气成云...上一次见到瘴气还是在忒那隆岛上,赫拉克勒斯带着地狱三头犬上岸的时候。而且那会儿的瘴气也就和桑拿房差不多。你看看今天这个...没什么好担心的?”
“亲爱的海伦,想太多会提早衰老哟。多想点快活的事情嘛。说起来,这个星期我至少收到了五十张宴会请柬。”
“是啊,请柬。可惜绝大部分人连瘴气是什么都不知道。”海伦不高兴地说,“就和那些末人一样,以为是要下雨了呢。今天我让大卫去给那家人洗脑的时候,他还傻乎乎的说要赶紧赶回去,因为他的扫帚太旧,不能防水了。”
“我想,这应该不妨碍他的施术吧?”张陵淡淡地问。
“你也不看看有谁在一旁监工,”海伦横了他一眼。“别以为科波菲尔只会在那些末人面前耍杂技,要不是他真的有本事,本小姐又怎么会把这种工作交给他。他自己研究的失忆咒,不是普通的催眠咒,记忆封印咒。是真的把人的记忆取出来,是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找不回来的。”
说完,她似笑非笑地瞧着张陵,似乎在等他开口。
“谢谢。这次真是麻烦你们了。”沉默半响,张陵叹了口气,说道。
“嗨呀,这次我们的大才子没有用什么自由意志不容侵犯之类的大道理来怼我,小女子还真是感激不尽呢。”海伦揶揄道。
张陵笑了笑,“别调侃我了,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可是你明明还是有别的方法的。难道我们就真的不能把它...”
“不行。”这次张陵没有一点犹豫。“在这个世界里,它始于人道,只能终于人道。无论我们有多大的修为,想把它彻底杀死都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咱们的祖先也试过,我想咱们的本事也未必大得过伏羲女娲,宙斯梵天吧。”
海伦张了张嘴,似乎是有些不服气,但终究是没有反驳。
“让它在人间辗转下去...慢慢被遗忘掉,这个是最稳妥的办法。”张陵推了推酒瓶底眼镜,从口袋里摸出个怀表。
“去喝杯可乐?“
“什么?”
“可乐。这是这个时代特别流行的一种饮料,好喝极了。我觉得你现在特别需要放松,现在的常人年轻人们都叫它快乐之水呢。”
“免了。”海伦又横了张陵一眼,“我真是搞不懂,你为啥这么喜欢这些末人发明的小玩意。他们的大部分饮品不仅对身体没点好处,有些甚至连解渴都做不到,除掉能刺激他们简单的神经以外毫无用处。和他们的身份倒是很相配。”
“他们还年轻。”张陵淡淡地说,“他们和我们其实没什么不同。”
“好好好,看在张大才子的面子上,下次我会考虑让他们用手替我擦鞋,留着嘴巴喝可乐。”她的语调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亲爱的海伦,你这个毛病真的要改改。”张陵的厚底眼镜闪烁了一下,“我想,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也能大概猜到一点它的来历吧?始于人道,这里的人可不止是你和我哦。”
海伦又冷笑了一声。
“你觉得那个怪物和普通人有关?别开玩笑啦,就算全世界的末人加在一起,还不够给它塞牙缝呢。你明明知道末人们毫无力量,你还坚持就这样把它留在一个末人的身体里?它...它是否不入轮回?“
张陵默默点了点头。
“那要是有一天让它想起来...想起来你们把它封成元婴的事情...”说到这里,海伦抬头瞅了一眼头顶的瘴气云,打了个不易觉察的寒颤。
“没有什么好怕的。”张陵平静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海伦用一种怪异又温柔的语气嚷着,“你是天师,举世无双,但是我们这些道行微末的小魔法师们可忘不了这半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只是觉得,我们至少要派人监视着它,一旦要是有什么征兆,我们不至于毫无准备,这样难道都不可以吗?”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张陵坚定地说,“在一个远离我们的世界里,它就是绝对安全的,对它自己,对我们都是如此。无论它来自哪里,终究是我们之间的战争唤醒了它,就像我们的祖先做过的那样...归根到底,我们才是灾难的引子啊。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海伦沉默了半响,咬着嘴唇不甘心地问:
“难道我们真的只能把这个世界的命运交到一个普通人的手里吗?”
在她的一生中,她不曾真正相信过另一个人;而此时此刻,她正等待着张陵的一个解释,一个足以让她把自己的未来交付给无穷未知的理由。
沉默了许久,张陵摘下了眼镜,略显忧郁的目光对上了海伦的视线。她居然感觉到脸上有些发烧——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要追溯到当年她在拉科尼亚的海岸上初遇帕里斯王子的时候...那是多么久远的记忆啊。
他颓然一笑。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海伦一愣。在她的记忆里,张陵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而这略显无力的语气,和当初诛灭六大魔君八部鬼帅的张天师简直有天渊之别,反倒像极了一个无计可施的普通人。
她心里竟莫名一软,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难得有男人愿意对本小姐说真话,那就说来听听?”
张陵深吸了口气。
“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找寻天道。但是如今...哈哈,我已经不知道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天道了。毕竟,它就是‘天’啊...。
“都说天道无常,天道无常,哪知天道即是无常,参了一辈子的道,居然是吾辈的命中劫数...”
“我现在做的也只是在赌博而已。说到底,我只想让大家都能活下去罢了...虽然...。”
张陵欲言又止,好像在组织语言;可终究还是没能说下去。沉默半晌,他把眼镜推回鼻梁。
“当然,虽是豪赌,我仍有九成的把握。只要让它远离魔道之争,流于俗世,永不被吾辈所知,那在下一个机缘到来之前,我们都可以相安无事。那该是千百年后的事情了,也许到了那时候我们会有其他的办法。”
换作以前,海伦绝对不会对这样的回答满意的。但是现在,情况不太一样。
“好了啦,既然大才子都做了保证了,那小女子还有什么话好说。”
说完,她打了个响指。已经熄灭的路灯重新亮了起来;接着,小巷深处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黑乎乎的影子。
“这里也该收拾一下了,毕竟和平了嘛!养这些小奸细还是挺劳神的。”
张陵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微笑着看着一片片阴影悄无声息地从两人的脚边划过,顺着灯柱扑簌簌地爬了上去,钻进了灯光里。
“那么,”海伦伸了个懒腰,“现在这边你也没什么同辈朋友啦,又不用和以前一样天天忙个不停,真不考虑去我那里消个假?”
“明年夏天一定去。”张陵笑吟吟地回答。
“我信你个鬼哦。就知道问了也白问。”海伦娇哼了一声,周身腾起一片黑影;随后,一只夜莺飞上了天空。
“你记着,若是一个人在这里熬不住了,我家剩饭管饱的。”
张陵看着夜莺,直到鸟儿彻底消失在夜幕里。他叹了口气,整个人慢慢地飘了起来,一直升到了百多米的空中,直到万家灯火尽入眼帘。他慢慢地看过去,厚厚的酒瓶底朝着凤凰城的某个角落,凝视了很久。
“希望...”
他喃喃自语着。随后,整个人消失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