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出征了。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以及一丝牵挂。
白隽走到了城门,迎接的仆从向她弯腰示意,指引她往前一直走,前方,是集结的军队和久等的故人。
“晏疏。”白隽叫出了他的名字。左辅与右弼,就这样重逢了。
“白隽,你总算来了。事不宜迟,这就去见啸天吧。”晏疏向她点点头。
“好呀。”
白隽笑了,那笑容似是极其愉快,又似是极其讽刺,等着看这世界上最有趣的笑话。
六万凤兵,二十位神邸,七百大妖,一万武者,就此集结。
方向是,南方战场。
时间就这样又过了七日。
吾和主人待在一片阴凉处。吾站着,她坐着。她又翻起了那本吾让她去借的书,她也不看别的,只是盯着最后一页的魔法阵图。
“阿呆猫啊,说起来咱们在这学院待了多久了?”
“回主人的话,此时是冬月的第一日,算算时日,大约是将近九个月的时光。”
“可是,这九个月似乎比上在桃源的一个月要快上许多呢。”
吾看着主人的侧脸,来时,她是风姿绰约的少女;如今,她却似是多了几分大人模样。她有时流露出的沉静,吾看不懂。狐狸曾告诉吾,这世上的人,总是朝气蓬勃地来寂寞世故地去,可是吾却希望主人永远是那个主人,永远只做最本真的自己就好。
“这里很热闹呀。有人类,有妖怪,还有仙人。那么多的人,组成那么多的事,不是说,事情多了,时间就快了吗。”
“只可惜,似乎没有做成一件事。”
主人轻轻地皱了一下眉,那笑容寂寞得很。
“但是主人,你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去做成一件事啊。”
“还有……很多时间?”
主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吾。
“你一定会……活下去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只要活着就能看到更加遥远的风景,认识更加有趣的人……所以,你一定会活下去的。”
吾那空洞得仿佛不会映照任何事物的眼睛中,此刻一定也什么都没有映照。尽管如此,却充满了泪水。
“阿呆猫……?好啦,不要担心我啦,只是稍微消沉了一下罢了。别往心上。”主人似乎是感到十分意外,连忙来安慰吾,脚步都有点踉跄。那天从假山下来时,她扭到了脚。
是啊,吾让她活了下去。
月夜,文瑾又上了那座假山。尽管脚伤未好,她却想仍想尝试发动那个魔法阵。似乎,可以使夜空在观测者的眼中明亮得一清二楚,乃止每颗星辰都一览无遗。
若是天上的神仙真的住在星星里,那若是他们远行,会像人间的屋子一样关上一道门吗?
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其中又有四象,由二十八星宿组成。文瑾从未觉得古籍上的东西如此有趣,同时也开始觉得这本故事讲的很烂的书突然也是挺吸引人的。方到入迷之时,却瞧见东南方向的天色异样。施了法阵,能看到的天垣范围可达方圆几十里,看样子,怕是离学院很远的村子出了异样。如今夜深人静,怕是也不好召集人手。她点燃了一炷香,这是集虚修仙学院内部的通信工具,若是香在限定时间内燃烧殆尽,点香人留下的讯息就会通过法术自动传送到当值的长老处。文瑾为自己留了后手后,飞速奔向出事的村子。
是香气……像是用丁香和没药调制的秘香,但其中混合了别的味道。
她不慎吸入了一口,却感觉身体并无不适。前方有点点星火,和野兽嘶吼的声音。她想起之前听说的情报,“来源不明的毒物”,而据说那毒气初闻极香,再闻便带煞。她遇上的,恐怕是统领级的魔族。而这个镇子的上空,也并非火光照亮,而是毒气积而不散,而形成诡异的赤红。
前方有尸骨遍野,还有狂躁的狼豺,在啃咬着人类的身体。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被生吞活啃,村人的凄惨声仿佛能撕裂天际。文瑾脸色苍白,她看见这样死去的有年青男子,有妇孺之辈,还有那白发垂髫的老者。她顿时催动法力,手中凝成的冰刃刺穿了那些野兽的身体。她的手法比往常还要凌厉许多倍,狼豺被她一刃穿心,连挣扎都没几下便倒下了。
“这位姑娘,此地不宜久留啊!…往前还有更加凶险的魔怪,那完全不是人类可以应付的啊!”一位侥幸没有受伤的妇人哭喊道。她无助地看着那些从豺狼口中救下的人,若是不及时止血,恐怕他们依旧会死。
“能力即意味着责任。我修炼法术多年,从来不是为了在危难的时刻能保全自身。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正因为那是最凶险的,我更要救你们于水火之中。”说完,文瑾为他们暂时止住血后,便再次飞速向前方赶去。
出现异样的只有野兽,而不是人类,恐怕这毒物,只是针对特定的群体。那些野兽发狂得十分蹊跷,大概与那毒气有密切的关系。若是能制止释放毒气的人……
靠近海岸的浪滩。越是靠近,香气越浓。幽暗中,有人在熏烧着药草,那造型十分奇异,似乎不是人界之物。
引魂草。文瑾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在魔界弁海生长的毒草。若是加以利用得当,有使生物狂暴而凶残,甚至异化成魔的功效。
那人身形十分纤细,全身包裹在黑色的斗篷之中,只露出苍白的下巴。
然后,几乎是同一瞬间,双方的身形动了起来,跃到半空之中进行交战。黑衣人掏出了短剑进行迎击,但又怎么抵得过文瑾凌厉的攻击,没见几个回合,文瑾一个转身便把她击倒在地。
“哼哼哼~因为最不擅长近身战,所以越发想体会近身战的挫败感呢。”
明明应该是女人的声音,却沙哑得分不出性别。
“可是除此之外,我却没有和猎物缠斗的兴趣。”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株新的药草,文瑾却是见所未见。
那人轻轻点燃了那药草,那苍白的嘴唇划出极其诡异的弧度,她像是要看一场好戏,因为早知道那激荡人心的结局而感到兴奋无比。
文瑾立刻屏住了呼吸,然而,神经麻痹的感觉却依然涌了上来。
“没用的……这可是皮肤接触就会感染的毒呢。”
黑衣人再次讽刺地笑了。
文瑾眼前一黑,从半空中坠落。
“别动!骨折的话固定不好可不行!文瑾姐姐,你忍着点。”赤桃正在全神贯注地为病人包扎,虽然平时只是个贪吃的桃树灵,但毕竟一直跟随药完长老左右,她在医疗方面颇有造诣。
“道理我懂,可你轻点啊!”文瑾快要炸毛了。
那晚她从空中掉下去后,就发动了一个天赋能力。
那是猫仙大人赐予她的逃生技能,在危机时刻,瞬间与附近的猫儿互换方位。凭着这个能力,她逃离了黑衣人,尽管如此,落地的瞬间却依旧摔断了右腿。而后,援兵也快到了。结果在包围之中,黑衣人依旧轻松地溜走了,真是可恨。幸好,村人大部分都得以生还。
统领出现在附近,恐怕早已琢磨着什么时候进攻过来学院——当年的战场了吧。
文瑾第一次面对那么凄惨的战场,而她,却没有拯救得了多少人。破坏是那么轻而易举,所以拯救才是那样艰难万分。
“说起来……白公子还没回来吗?”赤桃在学会寻宝活动结束后,曾经又见过白隽几次,不知道那狗说了什么,赤桃真把她当成翩翩公子了。
“别担心她了,你现在可是在照顾骨折的我。”嘴上这么说着,但文瑾却想着白隽遇到的危险恐怕更甚自己。好歹也是个仙兽,白隽对战场这种东西是否早已不能更熟悉?
想到这份距离感,文瑾突然感觉心头一凉。
“对方似乎很熟悉人间的各种香料,竟有能以魔界的毒草加以调和……真是可怕的对手呢。不知道她和药完长老对药草的运用谁更胜一筹呢?”赤桃自言自语道。
那个人回来了。依旧带着一抹难懂的微笑,和那一丝牵挂。他们的军队一路大破敌袭,将所有的城镇的挽救下来,原本哮天犬的神威就无人可及,加上白隽和晏疏在左右辅佐,仿佛是一支真正的神兵一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名擅长暗杀的魔尊蚩炀,就这样被击败。而当哮天犬的剑即将刺中蚩炀之前,赤色的火焰却抢先结束了他的生命。
哮月犬站在他的面前,拿出了不知何时到了她手上的阴阳兵符,脸上带着一丝浅晦而意味不明的笑意,一如她平时的云淡风轻。
“兵符在此,蚩炀也由我击败,所有人听我口令,七日后随我北征,击败魔尊颜戈!”
而当时的情况也只是零零碎碎地散布出来,说法也有千万种,不得统一。而文瑾则因为脚伤捧着汤公子的新出话本子整天在一旁静坐着观看,更是什么都不知。
她只是知道,白隽回来了。只是感觉,她好像更遥远了。
过了几日,正是一个阴凉的下午,她正看到精彩处,心情激动万分时,却被一个声音突然打断。
“文瑾,你倒是看起来悠闲自在得很。”
文瑾心中冷笑,她坐在石椅上,背对着白隽,所以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腿伤。一股不满油然而生。
“哪里比得过,大胜而归的哮月神仙呢。毕竟我只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类罢了。连加入军队的时候,都没有被选上。”
白隽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不满,有些着急道,“为何如此言语?你明明知道,那些长老只爱挑仙人,即便是出众的人类也不加考虑!”
“是啊,你是神仙,我是人类。你在战场上自然大显神威,而我~没几下就会战败在场上。”
回来的第三日,白隽才回到学院,而她受伤的事情,也依然分毫不知。没办法啊,她们的朋友圈子确实差的挺大,翠翠闲灯她不喜,她们又如何会透露自己受伤的消息。是啊,她们总是可以前一天还能嬉笑着互相面对,不知道何时又可以陷入新的冷战。
如今已到冬月中旬,只要再过上十来天……文瑾的十七岁就会结束。十来天内,她若是安然无恙的话,便是度过了大劫。
若不是的话……
“……我这次回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请你和我一同北征。打败颜戈的话,你我皆可共载史册,流芳千古。”
她如今骨折了,谁都能动动手指将她置于死地。白隽还叫她出征?好一个共载史册,流芳千古。她可是被预言即将有大劫降临的人啊,她这是想把她往刀口子送?
她十分地愤怒。即便文瑾明知白隽不知道自己的骨折,也不知道自己的劫数。
文瑾很疑惑,为什么她只会和她一同去玩的时候迟到将近半个时辰,为什么她只会连续打断自己的话个八九次,有许多的为什么如今都已经不再重要。她曾经把种种不可理解的矛盾思考一遍又一遍是因为总有一个未来还是与白隽相关,如今觉得不再重要也是单纯地已经无所谓未来是否与她相关。
她不愿再多想,只因天平终于向“失望”的那一方重重倾斜。
和她一起腾跃上高空时,她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个世界上也算值得一提的广阔;和她在那后山的溪水中谈及那鱼的生存时,她又像是见识到了这世界上不值一提的狭隘。
现在想来,那些瞬间内心的波澜,不过是错觉罢了。
文瑾依旧背对着白隽,她看不见,白隽此刻脸上的决然,全部都是希望她能答应自己的迫切。文瑾知道自己为何要邀请她吗?若她问,她便说。她修改了晏疏所规划好的作战图,是为了……而白隽也看不到,看不到文瑾脸上那死心了一般的冷笑。
“不用了。吾乃一介凡人,恐怕不能帮上仙人什么忙。你请回吧。”声音干脆利落,似乎没有半分犹豫。
白隽曾经想要告诉她,自己千辛万苦准备了那么多,夺走兵符,抢占杀掉魔尊的功劳,只是为了,掌握改变自己命运的筹码。论灵力和智慧,她都胜于哮天一筹,哮月为何只能世代服从于人,为何不能纵身一跃而变为正主?她对自己的命运感到无所谓,只因为她经历过无数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时刻。
那天文瑾听了她这番言论,异常地不满。她记住了,然后,她造反了。若是三个魔尊拿下两个,家族也许真的有那出头之日。
不成功,便成仁。她策划好了一切,颜戈擅长使唤魔焰,带上文瑾,必定能大大增加胜算。却从没有想到,她不愿意。
她记住的,还有许许多多。文瑾不喜欢吃苦的东西,害怕在雷雨交加的日子独自一人,桂圆红枣茶一定要恰好的热度才能喝下去……文瑾的生辰将至,她从几月前就在写一本日记,把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写进去。只因,既然她总有那么多地方不了解她,那她只好把自己的一切都写进去,让她了解自己。文瑾总是说,自己对她的好比不上对别人的好,其实她早已经拿出了那份最好的来对待她了。所以,就算是自己的命运,也愿意为她改变。
可是她,不愿意啊。
所以,白隽也,什么都没说。她的心似乎真的冷了,冷得她再也不能挤出平日那种没心没肺的天真笑容,冷得她也再也不能对文瑾说多一句话。
“……保重。”她只是这样说。
白隽走了,文瑾始终不回头。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是,她确实也许比谁都要害怕寂寞,害怕失去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可是此时她却能做出一副明白事理的模样行云流水地将多余的纠葛一刀两断。
她可能以为这只是她们的一次普通的口角。可是主人,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是戛然而止的,吾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
是日下午。长老再次挑选人员加入北征队伍。
“文瑾,因近日一次与魔尊近面冲突大腿骨折吗……看来是不能考虑了。”
就这样,她的名字在候选人名单上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