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一支装扮低调的队伍混在黎府来往进出的人群中悄悄离开,躲开所有别有用心的各路探子,悄无声息的往城门边上靠近。
北南蝶这次没有再扮男装,而是换了身寻常侍女的衣着。随行的除了黎清焰,还有点秋、柳参,以及其他三个侍卫。他们七个人出了黎府后从马驿寻了几匹好马,循着城边小路一路向前。马匹疾驰了将近一个时辰,走到了路的尽头。
坦路的尽头是崎岖的丘陵,马匹无法前行,他们便下马徒步而行。越往前,路上的行人越少,他们下马的时候,四周已经难以看到人影了。
黎清焰一路上没有什么话,点秋柳参他们更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北南蝶睢冉知道青武山地势险要,却也没有料到这一路上如此难行。黎清焰的背影越发静默,北南蝶追着他,不期然间心中有了一份沉重。
她印象中都已经有些记不清鬼奎的具体模样了。只记得那是一个阴冷诡谲的老头,行事怪异,布满皱纹的脸上时不时挂着笑容,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与她没有几次交集,北南蝶对他的了解多半是从檐蛛那里获得的,檐蛛一开口又往往是咬牙切齿的喊“老不死的”,“老狐狸”之类的蔑称。
不过能让檐蛛咬牙切齿的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据黎清焰说,鬼奎在他生前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墓地。他在这青武山上崭露头角,又在这青武山上有了自己第一批追随者,就连当选为族中的长老,也是在这个地方,这里对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他要求黎清焰将自己的尸体葬在青武山上,黎清焰听从了他的遗愿。
黎清焰每年都会在他祭日的时候过来看看,而他现在的消沉,大抵也是因为要看的人是鬼奎吧。
北南蝶总有一种印象,觉得鬼奎与黎清焰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鬼奎一开始照料黎清焰的身体,甚至还不惜亲自去找檐蛛,用自己手中藏书的信息交换檐蛛的医术,可见他对黎清焰的重视。就连安排后事,也只与黎清焰一个人说了。
他们整整走了几个时辰,崎岖的丘陵对于黎清焰、柳参这样的练家子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对北南蝶来说却有些吃力。北南蝶咬着牙跟在他们身后,黎清焰也许察觉到了她的困窘,不时地会放慢些脚步。青武山的山尖远远地就能看见,北南蝶原本还以为他们下午的时候就大概能到目的地,可已经日薄西山了,他们还在崎岖的山路上蹒跚走动着。
青武山的山尖看起来仍然近在眼前,北南蝶却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走到一处稍微平坦些的地方,一路上沉默不语闷头前行的黎清焰终于开了口:“停下吧。”
北南蝶的双脚早就失去了知觉,听见他的话却没有放松的感觉。要是没有她随行的话,他们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目的地吧。
“还有多远?继续走需要多长时间?”北南蝶轻皱着眉头问道。
“不远,再有两三个时辰,就能到青武山的山腰了。”黎清焰低声说着。
“那为什么不继续走?”北南蝶看着已经开始分工准备歇脚的下属们,不解的问道。她虽然已经在筋疲力尽的边缘了,咬咬牙也不是不能坚持。
“再往前走就不安全了。”黎清焰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来,声音清冷:“有些地方晚上不能涉足,鬼奎不喜欢外人前去打扰。”
北南蝶愣了愣,明白了黎清焰的意思。鬼奎这样的人,与檐蛛一样,一生活在别人的追逐、追杀之中,就算是在他面前诚心诚意跪拜的人,也不能保证心中没有怀些别的心思。檐蛛的一生已经被毁成了那种样子,身怀藏书重要信息的鬼奎又怎么可能比她安全?
就算他死了,也有人孜孜不倦的寻找着他的墓穴,企图从中找到些能对自己有用的东西。
他在自己墓前布置些能让他免受打扰的东西,自然是很有必要的。
思及至此,北南蝶同样找了个地方坐下,彻底蹲下双腿的时候才感受到自己的腿几乎已经到了极限。酸痛的感觉从腰背逐渐向双腿蔓延,直到双脚达到顶点。她想动动脚活动一下,强烈的酸痛让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几个下属已经手脚麻利的找来了生火的木柴,点秋还从行囊中取出一方宽大的披风,递在黎清焰面前。北南蝶转身背对众人脱下鞋袜,咬着牙把自己脚上的水泡一一挑开上药,硬是忍着没发出一点抱怨。
黎清焰的目光始终在她背上停留。他不是第一次见识到北南蝶惊人的毅力了,但是与她一同上山,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到传闻中那个七岁就征服毒山,安然无恙下来的小小少女。
当时的北南蝶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才克服了那道难关呢?黎清焰不得而知,每每想到却又忍不住唏嘘不已。
“山上的毒物多吗?”北南蝶把脚上的伤口包扎好,硬是忍着痛重新塞回了鞋子中,转过身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山上毒物不多,但都不是凡物,每一样都能让人失去继续前行的能力。除此之外,山上还是机关与毒物并存,就算是有我带路也不一定绝对安全。”黎清焰答道。
“还真是老狐狸。”北南蝶想到檐蛛之前的话,忍不住轻声道。
柳参把火生了起来,点秋则从包裹中取出干粮,小心的在火上加热。其余三人在他们周围不远处放哨,悄无声息的隐在树丛之中。北南蝶的脸颊被火光映的红彤彤的,好像素日里的寒意都同样被火焰融化了,只给人留下面如温玉的绝美印象。
盯着这张脸的黎清焰,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生长在山间的色泽艳丽、香气扑鼻的毒花。它们的外貌虽然格外惹人喜欢,但只要不留神的稍微入口一点,就能切身体会到它的厉害。通常颜色越艳丽、越惹人喜欢的毒素也就越多。此时的北南蝶,正像是一朵艳丽绝顶、毒素绝顶的花。
“对你来说,难度应该会降低不少吧,毕竟,就连鬼奎自己,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的从毒山上下来。”黎清焰冒出这样一句话,北南蝶抬眼看了看他,低声道:“并不是安然无恙。”
并不是安然无恙,她在床上躺了几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吴嬷嬷与檐蛛用尽各种手段,才把她这条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庆幸的就是自己撑过了那段时间。外界把她传的神乎其技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想得到她正在奄奄一息地熬着伤痛。
黎清焰愣了一下,北南蝶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那个时候要是少撑一口气,或许今天会是完全不同的样子吧……”
北南蝶后半句话隐藏在火堆的噼啪声中,她的头渐渐埋在膝盖上,蜷缩成一团的身影给人一种弱小的错觉。可是北南蝶又有什么时候主动展现过自己的“弱小”呢?
这是她绝不会尝试的事情吧。她不会允许自己和“弱小”两个字联系在一起。她宁愿从来都没有来过这个世上,也不想让自己被“弱小”的枷锁禁锢一生。
“黎清焰,”北南蝶闷着声音说道,“你是怎么跟鬼奎牵扯在一起的?”
“嗯?”黎清焰偏头看着北南蝶,只看到了她在火光照映下有些迷蒙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是扇子一样微微颤抖,投下来的阴影遮住了北南蝶的眼窝。
“我和他相识甚早,那时候身患重病、年岁尚小,几乎死去。机缘巧合下他过来与我医治,暗中陪了我不短时间。中途他又说什么与我有缘,非要让我认他做师父。”黎清焰把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一开始我不想认他做师父,出于某些原因,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可接触的越多,我才发现他并不像我一开始想象的那样诡谲阴险,他也有自己的真情实感,对我好像也从来没有表现过什么恶意。”
北南蝶静静的听着黎清焰的话,被他话中的意思吸引。黎清焰从未主动说过自己的感情情绪之类的,这还是第一次。
“后来他偷偷带着我是见识了很多东西,还教会了我不少防身的武功,我很信任他,甚至于依赖他。可以说,没有他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他们之间可以说的上是缘分,也可以说是天意。黎清焰之前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病秧子,连市坊路路口都不知道朝向哪边,鬼奎的出现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能窥见与自己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而鬼奎,过惯了刀尖舔血的生活,能在黎清焰这里得到一份久违的平静。他年岁越来越大,应该早早为自己的墓穴准备,可是他对知人知面不知心的本族弟子并不放心,他们太清楚藏书的价值了,就算是不择手段也会把这个消息弄到手,这并不是鬼奎想要看到的。
黎清焰的沉疾在一次受伤中被再度勾了起来,情况危急,鬼奎这次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于是便有了后来北南蝶与黎清焰的见面,他宁愿用鬼医的藏书为黎清焰换来一个健康的身体。
鬼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为黎清焰的未来打算,他用自己积攒的人情给黎清焰除去了路上不少的障碍,让他成功站住了脚跟,可还没有等黎清焰有能力照顾鬼奎,他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黎清焰在极度伤心之时,又遭遇了檐蛛狂风骤雨式的报复,险些一蹶不振,最后还是靠着白岐的一身医术与北南蝶赠的那些药勉强被救了回来——白岐也是受了鬼奎的恩情,被鬼奎找来听黎清焰号令的。他用计逼着一身本领的白岐发下毒誓,要保护黎清焰的安全,鬼奎都已经去世了这么长时间,白岐还是不敢有丝毫违背,可见鬼奎手段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