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苏哈托接手政权,当时印尼正处在一个经济上摇摇欲坠、政治上险象环生的阶段。那时候,出口创汇停滞、外来投资和国际援助几乎锐减到零点、年通货膨胀率超过650%。为了修补经济上的千疮百孔,苏哈托开始了“新秩序”。他任用美国经济顾问,实行苛刻从紧的货币政策。几年间,通货膨胀率降到了单位数。他积极向西方世界靠拢,重新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亚洲发展基金和联合国,靠贷款填上了国际收支平衡中2000亿美元的大窟窿。1970年,苏哈托访问美国,尼克松总统称赞他和100年前的林肯一样,都是风云人物。80年代,外资大量涌入,印尼经济开始以6%的速度逐年攀升。苏哈托让国民人均收入从不到50美元跃升到500美元,连世界银行都称赞印尼是亚洲发展奇迹中的宠儿。当然,天时地利也帮了苏哈托一把。70年代中期国际油价上涨,印尼丰富的石油资源带来巨额财富,国家外汇收入的75%有了稳定来源。
有了钱,苏哈托为老百姓办了不少实事。小学教育几乎覆盖所有儿童,偏远地区用上了电,灌溉和净化水工程得到推广。在令人头疼的人口问题上,印尼政府推广计划生育,成功降低了人口出生率,得到联合国的嘉奖。苏哈托还积极推行移民计划,将过分聚居的百姓分散到人口密度较小的地区。还值得一提的是,印尼曾经是世界最大的水稻进口国。苏哈托上台后,老百姓不但有米吃,印尼还成了稻米出口国。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他们感激总统的功劳,尊称苏哈托为“发展之父”。
国家发展了,苏哈托全家也发了大财。苏哈托夫人,就是前文提到的西蒂·哈蒂娜,在分配政府投资中大捞回扣。西蒂·哈蒂娜当了总统夫人后,人们管她叫MadamTien。由于Tien与ten(十)发音相似,人送绰号“百分之十夫人”。苏哈托的三儿三女选择前景看好的行业建公司,靠父亲的权势从国家银行获得贷款,并把持外资进入印尼的许可证与合作经营权。如今,苏哈托子女的生意遍及能源、航空、航运、酒店、收费公路,广播、电视,甚至包括安全套。
苏哈托本人弄钱也有一套。早在跟荷兰人打游击期间,他就学会了利用法律漏洞办基金会,为独立运动筹集资金。50年代,苏哈托当上爪哇中部军区司令后,开始做买卖贴补军队开销。1959年,苏哈托曾因走私糖和贪污被调离军区,到万隆的军校学习。这件事并没有影响他的升迁,因为当时军队做生意属于普遍现象。1966年苏哈托接管前总统的实权,熟悉他的日惹苏丹哈孟库布沃诺九世得知后随口问了一句:“他还有偷窃的习惯吗?”
掌权后,苏哈托故伎重演,设立慈善基金会,号召收入微薄的公务员捐款。2007年,印尼政府对苏哈托的一个基金会提出民事诉讼,控告基金会打着集资办教育的旗号,把钱送进了亲朋好友的企业和银行。苏哈托执政期间,贪污腐败之风甚嚣尘上。每年国家预算的30%不翼而飞,1000多名公务员吃空饷。国际反腐监督机构“透明国际”2004年估算,苏哈托敛财多达350亿美元,是全世界最腐败的盗贼统治者。但是苏哈托一贯生活朴素,从不炫耀自己的财富。2007年11月,记者问他如何应付腐败指控,苏哈托笑了笑:“让他们告吧,我没有腐败。”一位多年调查苏哈托家族财富的民间人士称,“我们就是找不到大部分钱藏在哪里”。
2008年1月27日,苏哈托心、肺、肾脏器官衰竭,死在雅加达的医院里,终年87岁。苏哈托1月初入院急救以来,医院外热闹非凡。示威者来了,他们挥舞五颜六色的标语牌,抗议苏哈托犯下的贪污和屠杀暴行。支持者来了,他们邀请路人在巨幅白布上签字,为苏哈托祈福。和尚来了,他们为苏哈托念经祷告。还有人送上大捧花束,祝愿垂危老人早日康复。
苏哈托去世后,遗体运回爪哇的古城梭罗安葬。从梭罗机场到墓地的马路两边挤满了送葬的老百姓,他们想送一送即将入土的“发展之父”。毕竟,他领导人民走过了一段经济发展的美好时光。现任总统苏西洛也亲自赶到墓地主持国葬,他说:“我们的国家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一个真正的军人和一个受尊敬的政治家。”葬礼上,苏哈托的大女儿声泪俱下:“父亲也是人。他虽然坚强,但是也有弱点,孰能无过?我恳求印尼同胞为他的灵魂祈祷。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还请求所有人宽恕他的过错。”有人说,苏哈托的不幸在于他过度崇尚爪哇国王的治国之道——他要尽到保护人民义务的责任,而百姓必须服从并服务于他。换句话说,苏哈托以为国家都是他一个人的。
2006年,我在曼谷遇到了东盟前秘书长鲁道夫·塞贝里诺并与他畅谈东南亚。塞贝里诺是职业外交官,最高任职是菲律宾外交部副部长,1998年卸任后当了5年东盟秘书长。提起苏哈托,塞贝里诺的一句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countriessurvivetheirleaders。这句话我觉得这样理解比较合适:国家总能从强人去世的苦难中挺过来。有道是,强人有的是,国家就一个。可问题在于强人主政后,往往把自己看成国家唯一的救世主,进而肆无忌惮。
苏哈托去世后十年,印尼换了四个总统,哪个也没恢复他当年创造的经济奇迹。但是苏哈托的罪孽能一笔勾销吗?人们不禁要问,原谅了他,那些巧取豪夺的不义之财,一概既往不咎了吗?那些屈死黄泉的冤魂野鬼,能答应吗?地雷遗患与吴哥辉煌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清除地雷的过程特别危险,需要全副武装的专业人士全神贯注、小心翼翼;稍有不慎,轻则手脚搬家,重则一命呜呼。但是排雷专家不这么看,他们说那是“光荣的园艺活儿”,还说“跟挖土豆没什么区别”。排雷专家还跟我说,他们用的工具并不复杂,在超市就能买到。
当然,超市不卖跟“地雷”沾边儿的东西;但是园艺工具是有的,买回来改装一下就能挖地雷。在柬埔寨,战乱给老百姓留下了1000多万颗地雷,而排雷的主力军竟然是农民。这大概能说明排雷工作并不复杂吧。柬埔寨走进和平是1998年的事情。饱受战争之苦的老百姓身无分文,最迫切的问题是吃饭,最简单的办法是开垦荒地。开荒无非是人和自然的斗争,而在柬埔寨,开荒者的对手还要算上地里的爆炸舞。这可是一份切实存在的危险,为了挣一口饭吃,每年都要断送几百条生命!农民成为排雷主力军排雷难道没有专业队伍吗?有,既有柬埔寨政府组织的国家队,也有各种国外的非政府组织。但是与百姓迫切的生存需求相比,这些正规军不但力量有限,而且供给不足,起到的作用只是杯水车薪。
2007年3月底,国际新闻社(IPS)亚太分部组织中国、缅甸、老挝、柬埔寨、越南和泰国记者在柬埔寨暹粒市郊区实地考察地雷之患。这个记者团大约有20多人,我是其中之一。在和排雷专业人士接触之前,我翻阅了一些同行的报道。这些报道不约而同地引用了同一个比喻,即每个柬埔寨人脚下都踩着一颗地雷,因为柬埔寨境内埋下的地雷有1000多万颗,和人口总数大致相当。有人估算过,靠专业人员把所有地雷都挖干净,需要150年。
柬埔寨居然有这么多地雷,真是大大出乎意料。更没有想到的是,地雷集中分布在西北部地区——闻名世界的吴哥古迹所在地!通往吴哥的门户城市暹粒是柬埔寨西北部的最大城市,国际知名度比首都金边还大,但是很少有人把它和地雷联系在一起。在考察雷患之前的一年,我曾游览过金边和暹粒。那是在2006年年初,我一门心思扎进佛塔和石庙之间,全然不知雷患之事。
一年之后,故地重游,我才发现,雷患居然是威胁百姓生活和国家经济的大问题。记者考察团被带到暹粒市郊的HALO基金会柬埔寨分部。HALO基金会是个英国慈善机构,世界上有名的排雷非政府组织,1991年进入柬埔寨。一进会议室,只见各种锈迹斑斑的地雷和炸弹摆满了好几张桌子。为我们讲解的是退役军官克里斯·鲍肖夫。他膀大腰圆,曾在南非军队中服役。鲍肖夫随手抄起不同型号的地雷,有大的,有小的,有埋在地下的,也有挂在树上的,有炸坦克的,也有对付人的。他现身说法,拿起一枚塑料外壳的小地雷说:“这个成本很低,轻巧实用,战争期间被红色高棉部队大量使用。像我这样的个头,踩上去脚肯定没了。个子矮的,小腿也没了。”柬埔寨不产一颗地雷,雷患是1978年越南入侵后的战争遗产。
最近几年,地雷造成的平民伤亡主要出现在西北地区的“K5地雷带”。当年苏联支持越南侵略柬埔寨。越军占领首都金边后,民主柬埔寨(鲍肖夫所说的红色高棉)政权垮台,其武装力量向西北撤退,潜入与泰国和老挝接壤的山地森林中打游击。出于围剿和防范目的,苏、越扶植的傀儡政权沿800公里长的柬埔寨、泰国边境部署了一条700公里的“K5地雷带”。“K5”的意思是“五个边境省份的防御”,这道地雷带的宽度从十米到150米不等,从柬泰接壤的沿海地区一直延伸到内陆的柬埔寨、老挝边境。在越南人的部署下,傀儡政权征集了十多万劳工,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埋下两百多万颗地雷。对于这样密集的布雷行动,鲍肖夫表情异样地对各国记者说:“我真不知道是否应该说越南人效率高,不过一年多埋下两百多万颗地雷,哇……”
但是K5并没有让越南人一劳永逸,民柬游击队利用地理优势不断骚扰越军,“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的情况十分普遍。由于交战双方均埋下了大量地雷,最后谁也弄不清楚到底哪里有雷。这不禁让我想起高中时听战斗英雄作报告的场景,一个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功的军官说,战争中双方在同一区域反复布雷的情况十分普遍,就是埋雷时做了标记,后来也无法分辨。这位军官无奈地说:“谁踩上算谁的吧。”但是,埋地雷的也许不会想到,成千上万颗地雷直到战争结束也没用上,遭殃的是和平年代的老百姓。对于埋地雷的无常,鲍肖夫还提供了另一种解释:“布雷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正规。热带丛林中行进的士兵,背着枪支弹药还要走路,巴不得早点把地雷埋了,省得背着还沉。”这话听着像玩笑,但并非毫无道理。越南人用的地雷是苏联制造、铁壳的,比塑料地雷个儿大,杀伤力强,但是重得多。
哪个兵愿意背一兜子铁疙瘩行军?当年布雷的随意性增加了今天的排雷难度。排雷首先要确定范围,测算面积,但是不同人估计的数字相差悬殊。20世纪90年代初,雷区的范围和密度是靠访问当地人和老兵得出的。2002年,国际专业机构介入,搞出的调查报告把目标限定为4466平方公里。但是,两年后的同一个组织发布的年度报告将这个数字缩小到460平方公里。到了2007年,柬埔寨官方估计的雷患面积是2900平方公里。面积弄不清楚,地雷总量也没有确切数字。前文说过,地雷总数大约上千万。但是也有民间机构估计,数量在400万到600万颗。不过,无论这笔糊涂账怎么算,挖出来的地雷肯定没有藏在地里的多。雷患土地面积的出入还和排雷观念有关。2005年HALO基金会提出,应该肯定农民排雷的成绩。原来,政府和非政府组织的专业排雷人员以地雷密度高、有再利用价值的土地为目标,开展工作。而老百姓则跟随专业人员同步推进,一边抢占土地,一边自行拓展。
但是,非专业人员利用自制工具开垦地雷密度低的土地,虽然提高了清除雷患的速度,但是导致触雷伤亡事件经常发生。农民成为排雷主力军,代价不能低估。HALO基金会对农民自发参与排雷行动持赞成态度,毕竟都是排雷,殊途同归。专业排雷队伍讲究细致和百分之百的安全,因此推进速度有限。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加上雨水浸泡,有些地雷已经失去杀伤力。在这样的情况下,解决雷患比较现实的目标不是“清除地雷”,而是“清除地雷的影响”。老百姓恰恰在“清除地雷的影响”上功不可没,因为他们最迫切的需求是开荒、种地、收庄稼、吃饱饭。于是,农民积极寻求专业指导,因陋就简制造工具,奋不顾身挺进雷区。虽然排雷手艺不专业,但是庄稼的面积却飞速增长。一旦被标记为雷区的土地耕种了,地雷的隐患也就没有了。说到此处,鲍肖夫对柬埔寨农民流露出几分感叹,“现实就是这样,大部分雷患土地都是老百姓清理的”。而作为听众的我,敬佩和悲悯之情油然而生。走出战乱的人啊,糊口如此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