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浑沌,地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才过巳时三刻,天上又飘飘洒洒落下雪片,大大的雪片落在地上并没有化开,而是越堆越多,越堆越厚。邬阑和嬷嬷站在院门外,目送着赵梦麟的马车在一片白茫茫中渐渐成为小黑点,巷中一两只流浪狗‘汪汪’叫着,还随着马车跑了好一阵。当狗吠声也渐渐远去,邬阑收回了目光,往天空中看去,好一片肃穆的世界,不由得想起那句诗:枯藤、老树、灯笼……
“嬷嬷呀,咱回去了吧,好冷啊。”
嬷嬷依然望着巷口,好半天才轻轻叹了一声,扭头看着邬阑,眼里尚留着一丝不解,“姑娘,你刚才为何不答应表少爷?赵家也是簪缨之家,有他们做靠山,也好过这样独自在外打拼啊?”
邬阑笑笑,道:“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就算对我好,也是出于上一辈的亲情,当亲情消耗殆尽的时候,那我又该怎么办?与其这样,倒不如保持原样,万一那天我混不下去了,说不定还能用上这份亲情东山再起呢。”
“可是……你始终是要嫁出去的,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添一套嫁妆而已。”
“在人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你姑娘我脊背可是直的,不愿弯腰低头。况且,豪门之家又怎样?你不觉得姑娘我就是豪门吗?”
“扑哧~!”嬷嬷被她的话逗乐了,一扫刚才的愁云惨雾。
邬阑看着她,道:“好啦~嬷嬷,大过年的,高兴点啊!回去吧,冷死了。”
年二八,贴年红;年二九,小除夕。
今天二十九了,还未到午时,就已经有街坊四邻登门拜访,这叫过赶年,亲戚朋友间此时登门称为‘别岁’。抚莱阁也准备了好些年货作为回礼,这迎来送往已经好几波了。
邬阑想起隔壁的曹公子,这算是最近的近邻了,似乎也该去别个岁,况且昨儿这位大方的曹公子就已经送了满满一车的年礼过来。
还是带着席婶,装了一背篓的年货又来到隔壁的大门前,上回邬阑二人就在此等了大半天,这回不知还要等……
不到一息时间,大门便轻轻打开,像是约好了一般,曹淓毓从里面走出来,春风拂面的模样,许是过年宅家的缘故,神态间散发着慵懒自在味道,更显的气质卓尔不凡。
以前只是匆匆打量,如今面对面隔得近了,邬阑才发现曹淓毓其实个头挺高,需仰视才能看清表情,两枚乌黑的眼珠如海一样深邃,剑眉入鬓,高挺的鼻梁下是微微上翘的嘴唇,而且身姿昂藏,修短合度。
邬阑看着这位型男,心里竟砰砰直跳,脸也微微发红,为了掩饰尴尬,她只得打着哈哈儿,道:“曹公子,恭喜恭喜,过年快乐!”
曹淓毓听着她的恭喜,咧嘴一笑,露出漂亮的牙齿,双手一拱,同样回道:“同喜同喜,时值去岁迎新,在下也祝抚莱阁来年发大财,行大运。”
邬阑嘴角一弯,听着他磁性的嗓音说出的吉祥话,犹如吃了蜜一样,甜丝丝儿。
“哦对了,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香肠腊肉,还有一些零食炒货,糖果之类的,也不值几个钱,权当零嘴吃着玩。”邬阑让席婶卸下背篓,伸手递给他身后的老风,又道:“味道很好的哟,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曹淓毓眼神清亮,笑意更浓:“真是太好了!哦~,还要多谢这些日子邬姑娘的帮忙,每日提供的精致饭食,很合胃口。”
提起这事,邬阑也是佩服这位公子,每日雷打不动一封信,自从回过一两封之后,这下倒好,后面就越写越多,之前写不满一张纸,现在两张还打不住。内容无外乎家长里短,唠唠叨叨的琐碎,平时看这曹公子不像是琐碎之人呐?如今二人已经聊到了山川风貌,风土人情,世间百态……这些邬阑倒是爱看,只是有些不明白这曹公子为何要天天写信给她?
邬阑略略思索,又问:“明天就是年三十,曹公子一家如何……”,解决吃饭问题。
曹淓毓明了,道:“明日已请了醉仙楼的师傅上门,所以暂时无需劳烦邬姑娘。”
哦~,那我就放心了,邬阑暗自阿弥陀佛。
告别了曹淓毓,二人就回了抚莱阁,路上,席婶也在奇怪,问邬阑,“这曹公子一家怎么也没个女主人?哪怕是个丫鬟也好啊,诺大一间宅子,就那么几个人儿?”
邬阑深以为然,道:“嗯~!还全是公的,没见着有母的。”
这曹宅果真没有母的吗?
话说曹淓毓回到书房,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上,伸直了大长腿,双手枕在脑后,头靠在搭脑上,也不知心里想什么,嘴角始终噙着笑,直到曹嬷嬷进来才收敛了表情。
这位曹嬷嬷就是他们口里一直说的那位还阻在路上的“厨子”,曹嬷嬷是曹家老人儿,从小看着曹淓毓长大,对他比对自己的孩子都上心。
“爷,这边的家宴都安排好了,呃~,只是族里那边的开年祭祖……”
曹淓毓看她一眼,道:“族里有几位长老在,嬷嬷不必多虑。今年是特别原因才耽搁在此,嬷嬷你做好该做的就行了。”
“知道了,爷。”曹嬷嬷微微叹气,毕竟不是小时候了,年纪渐长,人心隔得越来越远。
曹淓毓为人处事冷静自持,看似温和,其实对谁都不亲近,年纪轻轻就手握曹家大权,除了心智手段了得,自然还有心性,坚韧冷酷,否则如何能胜任家主?
曹嬷嬷退下,曹淓毓又从书案抽屉里抽出一封信,是邬阑回给他的信,最近的一封。先不说读,光看这手字,他就不厚道的笑了,这种羽毛笔写字不像毛笔写的,本来西洋笔就不是为写中国字发明的,所以,再看邬阑这手字,不能说不好,反正别扭,每个字总是少写那么一笔两笔,粗看知道是什么字,细看,就不认识了。这还不够,还得从左到右横着看,而不是由上至下,从右到左。开始他也很疑惑,虽然自己麾下有雇佣的欧罗巴人,也是这样的书写习惯,但邬姑娘怎会也是这样?
这封信曹淓毓反复看了几遍,每看一次都忍不住要笑,脑海里想象着邬阑写信时的生动表情,和那双浓眉下狡黠灵动的双眼。
赤沙进来时,见主子又在看信,暗暗摇了摇头,心想,主子似乎跟平时不同,很不同!
“主子……”赤沙上前行礼。
“嗯~,何事?”曹淓毓坐着没动。
“主子要在下查的事,呃……”
曹淓毓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怎么?”
“关于萧家……以目前暗阁掌握的消息来看,确实不够多,但是,从已有的情报上分析,这萧家很奇怪。大约从光复末年起,其家族的人就在不断的减少,也不像是死亡,确切说是不知去向。到了萧弱烔这代,他自从其夫人去世,女儿出嫁以后,也不知所踪,有传言说他是因为伤心过度而追随了他夫人,但在下更倾向于他是自己消失不见了。”
曹淓毓放下手里的信,渐渐蹙紧了眉头。
“至于萧家青娘,在当初离开邬家时,已经有孕在身,后来生下,呃……邬姑娘,只是没多久就病逝了,而那时尚在襁褓的邬姑娘,后来也不见了……其实在下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不过,无意间竟发现锦衣卫使也在查这位邬姑娘的身世,于是暗阁就顺着他的线索继续查,结果还真有发现。”
“哦?发现了什么?”曹淓毓问道。
“这萧青娘曾服膺天主教,还是老弗朗西斯的教女,还有一则传言说,十六年前,老弗朗西斯曾收留了一个当时京城官宦人家的婴儿,只是这婴儿是不是呃……邬姑娘,还不得而知。但这条线索极为有用,目前暗阁在查,孙富海也在查这条线索,暗阁会好好盯着他,一旦有新的结果,暗阁一定是最先知道的那个。”
‘嗯,一有消息马上报来。”
赤沙回禀完见主子没有吩咐,正想退出去,不料曹淓毓又开口,道:“那天邬姑娘同赵家公子都聊了些什么?”
“呃……邬姑娘说,她已入了女户,不会再认祖归宗;又说她知道女户的田粮赋役可以折纳银两上缴,门摊税也很低,她有银子也能挣银子,可以养活自己和手下;还说不会跟赵公子回赵家;最后还说……豪门算什么,她自己就是豪门。”
赤沙很无语,记得这应该是主子问第二次了吧,以前凡事可从不会问二遍的,主子果然不对劲!很不对劲!
赤沙退下后连忙去找其他几人问问,还在书房里的曹淓毓则看着赤沙离去的方向,眼珠漆黑,眼神深幽,宛若黑夜里的鹰。少时,嘴角渐渐牵出一丝笑,
“豪门?呵~”
邬阑二人回到抚莱阁,席婶继续忙着过年的事,而邬阑又钻回屋里继续死宅。
年三十,除旧迎新。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称为“岁除”,晚上则为“除夕”,因它与新一年首尾相连,故谓之“挨年近晚,岁穷月近”。只是这天早上,阿宽留下一封信后,竟不告而别了。阿囧急的跟什么一样,他和阿宽虽相处时间不长,但处的不错,阿囧从没有交过什么朋友,他是真把阿宽当成了朋友。
邬阑看了那封信,皱起了眉头,心想,这阿宽……什么来头?大年三十又能走到哪去?
席婶劝着阿囧,道:“阿囧你也别太担心,既然他选择今天走,一定是想好了的,再说他信上不是写了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回来吗?”席婶虽然这样劝着他,但心里也不太相信阿宽还会回来,多少还是有些怅然若失。
张伯开口说道:“阿宽有些京城口音,但实际上还带了些闽县口音,闽县……”
“闽县怎么了?”邬阑问道。
张伯有些尴尬,嘴唇翕张半天,道:“闽县多外交之人……”
“啥?外~外交之人?”邬阑惊诧,心想,应该不是我想的那个外交吧?
席婶叹一声,说道:“姑娘可能不懂,当然,这也不是姑娘家该懂的。内交指男与女,而外交,则指男与男……”
邬阑瞪大了眼睛,差点瞪掉眼珠,半天不知作何反应。
“可……谁会喜欢那么黑的?”
席婶眼睛一白,无语!感情姑娘一点就懂!
邬阑都老司机了,岂有不懂?只是没想到而已,阿宽竟是……那啥?
虽然这是一个插曲,但年还是要过,暂时抛开离愁别绪,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心里总是有很多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