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方有常循着那声脆响来到屋后,良玉残缺的一角毫无防备地躺在蜿蜒不平的石路旁,链绳断裂处延伸出的几缕丝线,暴露在苏京夏秋交替时节若有若无的雨意里。
他弯下身子,对陷在泥泞中的残片做了个向上挥的动作,残片径自弹起,被他一把接住。用衣袖仔细擦擦,“阿真庭的同心结。看来安雅的礼物在某人眼里,微弱到一文不值。”手里的同心结相互交织,永无止境,也被称为螺旋爱结,带着粉红色的神秘感。察觉到身旁纤艾难掩的焦虑不安,他从下摆撕下一块布角,包裹起安雅的一片心意,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残叶泥垢,示意纤艾走向破屋后窗。
小屋建在山脚下,俩人上了个陡坡才绕到屋后。他没有去窥探白纤艾的想法,而是换了一个话题:“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同类,或许也是最后一个。我对冬方毫无牵挂,你难道不想远离这一切的是与非...”
俩人走到窗边,苏时似突然从窗里探出头来。白辛姚接过瓷杯正欲饮酒,也因俩人的出现愣住。四人八目相对,各怀心事。
冬方的第一感受就是,这几个月研究苏京白氏时,资料里面这俩人俊朗的画像比起本人来竟还要打些折扣。苏京王白喜的子女里面,白辛姚继承父亲的蓝瞳银发,而白纤艾则继承了母亲的红发黑瞳。苏时似黑发黑瞳,身边未带兵器,表情僵硬严峻,一直在审视他。听说苏时似在古武术上造诣深厚,不知是真是假,因为身处下坡,看起来比冬方有常要矮上不少。窗内两人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像是被装裱在旧框架里的静景,然而景中之人对景外之人防备的目光,却和画面宁静祥和的背景大为不符。
“这位,”白辛姚打量他一眼,“想必是冬方的使节吧。”
“正是正是,多有打扰还望体谅。不是想说些以史为鉴的大话,类似于苏京与冬方的纠葛确是不知在史书上演绎过多少回。停战是不能再明智的决定了。”
“好了好了,你们别突然这么官方。你们俩人来这屋里做啥?难道突然对母亲的收藏有了兴趣?”纤艾适时地转移话题,冬方也没有尝试读出她是有意还是无心;他有些紧张地瞥了一眼隐匿在蝶骨群中的它。目前为止一切都还算是在计划之中。
“还是听小妹的吧,也该回到庆典上去了。可不想错过开头最有意思的讲话环节。”苏时似成功赚到白纤艾几声笑。不用自己提议回庆典,冬方松了一口气。白纤艾对于四人杵在这的尴尬情形明显感到十分不适,宁愿回到庆典上面对枯燥的外交事宜。
辛姚也点点头,三人跟在她后面返回大厅。
四人还是错过了开头的演讲,只见众宾已经入场就座。尽可能回避四面八方投来的不少疑问的视线,他们也找到各自应在的位置。大厅中央搭建的高台上,由各国带来的娱乐表演已经开始了。
苏时似把一直挂在胸前的护肤拿下来用做刀穗。这护符是白辛姚在他上次生辰时为他求得的。辛姚察觉到之后没说什么,白纤艾的目光则时不时地飘向冬方一行人的方向。虽说冬方有常看起来十分羸弱,他们也是初次相见,苏时似却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的信号。多想了吗?还是因为看到纤艾对他的分外关注?纤艾已经长大,或许自己不该干涉她的私事吧。一路看着她长成现在的样子,早已待她如至亲之人。不过十八年里从没看过听过她对婚嫁之事透露出半点兴趣,对他人的追求也都冷淡回复,这一点苏时似还稍稍担忧过。当然没有傻到直接去问。他整理好心情,问道:“没想到你喜欢冬方有常这种类型的男孩子。”
“还不快去准备。说是胜负不计,这可是一场不能输的比试。”
“放心放心。你也就这阵子没偷溜到演武厅,让用刀的村上教你击剑和长枪。”
助兴节目之后,为了给明天各国的武学切磋预热,会有一场苏京和冬方之间的较量。胜负结果不会对第二天的排名有任何影响。苏时似之前不知听谁说过,说昔人根据宗教和神话中的典故创作出雕像壁画,是为了具像化对人性阴暗面的戒律。那么由曾经的斗兽场演变而成的武道会,大概就是原始的野性仍需释放的证明吧。
虽说武道表演在今日多作哗众取宠之用,苏时似对于冬方古刀术的痴迷却随着岁数的增长不减反增。白辛姚可不放过每一个揶揄他的机会,前几天还说他是因为对自己信心不足不敢和真正的高手比试才研习这项刀法,因为就算寻遍整个苏京,以冬方武学造诣成名的宗师都屈指可数,更别说古刀术了。苏京王白喜父亲则从没对此多说什么,只是在去年聘来一个闻所未闻的老刀客教他。老人名村上,据说是冬方秘剑式的最后传人,经常醉的不省人事,不过其他方面还是要比同行们正常不少。不仅是在冬方,连苏京街头都有不少声称自己是秘剑式多少多少代传人的货色。希望这邋遢的老者仅仅是和那些隐世高手一样,有真人不露相的癖好吧。苏时似看了看放在武器架上的那把古刀,刀是从村上老人那借用的,弧形,细长,单刃刀片,长握柄,方形护手,长23.9英寸,十分合手。秘剑式创始人的身份至今仍被争辩不休,其事迹也只在极少数人之间口耳相传,说他的刀法是在寒冬大雪中蒙眼切落雪所练成,说他只用一柄长太刀只修一种武学境界却败尽天下英雄。在这点上苏时似不得不同意辛姚的看法;她说就算这刀法确实有创始者,他的事迹流传至今早已被虚构地变了形,今人仰视的这个传奇不过是海市蜃楼而已。传奇是真是假,倒不是很有所谓,苏时似也不指望白辛姚哪天会突然变成浪漫主义者。而自己宁愿当个浪漫主义者,也不想成为一个单调乏味的人过完平凡无奇的一生。他偏偏喜欢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那些前人费尽心思塑造出来的愿景,而现世似乎已经失去了孕育出神话传奇的土壤。
苏时似走向冬方众人的位置,“冬方兄,马上就是预热赛,要去准备准备。帮个忙,陪陪我的两位姐妹如何?”
“不得不错过这样的机会,实在可惜。时似兄,台上见。”冬方有常转身离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还站在原地的苏时似遏制住打他一拳的冲动。他不是没有考虑到对手会是冬方有常,只是在山脚破屋见到他本人后,就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弱不经风文绉绉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练家子。难道冬方一方压根就没想赢这场预热赛?
数月前的一晚,白喜突然召苏时似到寂园议事。这是他第一次去寂园,父亲通常独自一人于园中踱步,出入口皆有王卫把手以免闲人扰。记忆中父亲只唤人到寂园过两次,两次都和冬方有关。第一次是冬方向苏京宣战的时候,第二次则是冬方签订那个协议的时候,虽说那两次都不在场,也知道父亲见的都是极度信任的官僚。虽然不难猜出父亲要谈什么,毕竟是冬方第三继承人要来苏京参加庆典。那晚踏入寂园,心中的期待和不安溢于言表。每遇到类似情况,都会莫名想到白辛姚,她的低眉浅笑,她遇到某些音节时奇特的咬字方式,她看他时很远的遥不可及。但那天浮现在脑海的却是她的妆台,妆台前是心上人看向镜中梳洗妆扮时模糊的侧影。平时整齐收纳在各种瓶罐中的用具有两三个散落在桌上,精致的镊、勺、眉笔旁,是尺寸各异的脸、嘴、睫毛、指甲刷,由不同动物的细软毛发制成,浸在房中隐约可闻的香味里。站在寂园入口,他似乎都能闻到那股淡薄的香气。
擂台中央两人互相行了礼节,转身走向擂台两端。他俩似乎是串通好要给这场预热赛增添些噱头,苏时似腰挎从村上那借来的冬方古刀,身披冬方修士的长袍,端坐在场地上,调息片刻。冬方有常更显怪异,身着苏京贵族外出狩猎时常穿的轻便装备,手持苏京长剑术入门阶段用的木剑。苏时似已经拔刀出鞘一副攻势,只因对手正懒散地站在原地毫无防守姿态,而不愿贸然先手。众宾的窃窃私语声在白纤艾脑海中涌起,她定了定神,把它们压下去。
大厅入口突然一阵喧哗,众人齐齐转头。坐在正对大门长桌前的白喜和白辛姚突然起身,后者的脸上是难掩的慌张和疑虑。
白纤艾面对冬方有常发出的邀请,仍旧犹豫不决。
“可不想搅了各位的兴致,只因要绕过苏京城严密的守卫,耽误不少时间。白兄,别来无恙。”
冬方有常之前跟白纤艾透露了他父亲会亲自现身,但面对纪德本人,还是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白纤艾跟在自家人身后,上前迎客。苏时似收刀入鞘,从台上一跃而下,快步走到父亲身侧。与他相比,从擂台边缘跳下来还踉跄几步的冬方有常,则显得异常狼狈。
女官端起桌上的玉壶倒酒,冬方有常接过酒杯递给纪德。纪德上前一小步,一一审视起苏京的王室。他先拍了拍苏时似的肩膀,苏时似微微鞠躬,用余光打量身前的帝王。
“有个传闻让我很好奇,也是听宫中妇人平日嚼舌而知,说你和两位无血缘关系的王女很是亲近,尤其是和年长的那位。也是可以理解嘛,年轻男女同处一个屋檐下,时间久了难免...不知苏京如何看待这种事?各国传统相距甚远,即使我们已经快走出以冷兵器为主的年代。”
冬方有常偷瞄一眼苏时似腰间的古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冬方皇帝身上,连苏时似自己都忘了解掉兵器。
纪德转向白辛姚,“如此美貌才情却迟迟不嫁。不错,连凡冷萃都在几十年前票选出了史上第一位女教宗,当年运气好没错过那样的大事。现在这把年纪,不知将来有没有亲临苏京、见证第一任女王加冠的可能?”白辛姚脸上波澜不惊。他最后看向白纤艾,“不知我这不争气的三儿子看不看的上眼?”纤艾不敢在众人精神如此集中的场合,去窥测纪德的心思,不然不只会被冬方友常还会被在场大多数的人察觉到。她只好尝试着向冬方有常寻求帮助,结果更加大惑不解——虽然表面硬撑着,冬方有常脸色发白、头冒虚汗,甚至有些摇摇欲坠。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让白纤艾感觉十分不对劲,心中的恐慌不安再也抑制不住。冬方皇帝如此高调的人,此番秘密潜入苏京,不可能只是为了在粉墨登场后,于口舌上胜苏京一筹。
一声刀剑出鞘的脆响,打破了大厅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