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人死后来到的地方吗?
李瑞对自己说。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这里冷得可怕,没有一点光亮。四周是看不见的墙壁,把他牢牢锁在这一方狭窄的空间里,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浓稠的黑暗与刺骨的寒冷无穷无尽。
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也曾大声呼喊,拼命拍打,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没有任何回应,当他停下一切动作,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便是这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寒冷迫使李瑞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在一个角落,也使他清晰的回忆起自己“生前”的最后一段画面。
兴皇李御与皇后骆琼都精通文墨,李瑞受父母影响,自幼便接触书画之道,加上他又十分用功,小小年纪就有了不俗的造诣。
前些时日,在众多皇族子弟参加的一次考较中,李瑞小小年纪力压众人,成绩名列前茅,皇帝李御龙颜大悦,要他自己选一样赏赐,李瑞向父皇提出借“书圣”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一观。
当天晚上,李御便着人把自己最宝贝的“书圣”孤本,送入李瑞的瑞安殿中,但有言在先,只许他临摹三日,时间一到就要立刻收回。
李瑞仰慕“书圣”墨宝已久,一朝得见,竟是废寝忘食,通宵临摹不倦。
他越临摹,越是沉浸于“兰亭序”的行文意境中不能自拔,惊艳文中对人生百态的洞若观火,感怀“书圣”发出“死生亦大”谓叹时的内心凄凉。
临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时,更是心绪翻腾,不能下笔。这些东西他以前不是没读过,但从没有像今夜一般真正深入地思考。
这一刻,数百年前“书圣”王羲之兰亭醉酒后,对生命终极的思考与悲拗,透过“兰亭序”的狂乱笔锋,悉数铭刻于少年的稚嫩心头。
有些东西是经不起推敲的,时间虽慢,却从不停歇,转眼间、已是尽头。
李瑞推开窗台,仰望漫天星斗。
百年之后,我又在哪里呢?难道只能像“书圣”那样,叹一句“悲夫”、默默逝去,留下一些遗作,在某个寂静的夜晚,飘散在后人的一声唏嘘里?
这是怎样的悲哀!
如果终将逝去,现在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一念至此,李瑞遍体生寒、心痛如绞,连呼吸也不能了。头顶恒古长存的星辰,仿佛无数嘲讽的眼睛,冷冷凝视他这只可怜的爬虫。
之后,便是无尽的黑暗。
既然自己已经死了,就不用经历那些悲哀与痛苦了吧,只是母后一定很伤心,她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李瑞把头偏放在膝盖上,开始回想自己并不算长的十二年“寿命”。
李瑞的世界其实很简单,父皇母后、四个不常见面的哥哥、几个夫子与嬷嬷,这几乎是他短短生命中的全部了。
他努力回想脑海里的每一幅画面,平常最感乏味的颜老夫子的功课、三哥的戏耍,此时都觉得无比温馨。
想到开心之处,黑暗中的少年睫毛微动,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他能回忆的时光还是太少了,没过多久便翻到了尽头,李瑞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从头开始回想。无尽的寒冷与黑暗中,这些记忆是他心灵的唯一寄托。
不知道是第几遍了,当李瑞再次抬头准备换个姿势的时候,一束光芒突然闪入了他的眼睛,李瑞感到眼睛有些刺痛,他知道这是太久没有见光的缘故,立即闭上眼睛,等感觉稍稍适应后才重新睁开。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颗豆粒大小的光点,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它无疑是最明亮的太阳。
而且它正在肉眼可见的变大,李瑞观察的一小会时间里,它已经变为一个鸡蛋大小的光团,光芒也更加耀眼。
李瑞恍然,不是它变大了,而是它正飞速向自己而来,在光团变成一个圆盘大小的时候,李瑞看清了自己身处何地。
他被困在一个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透明方框里,四周上下都是无尽的虚空,看得久了,会生出一种被吞噬的恐惧感。
周围越来越亮,此时李瑞震惊的发现,这里还有其他东西。
在他左边极远处,有一点微微闪动的反光,细看之下发现,那是一个和自己身处之地相同的透明方框,只不过里面空无一物。
这里都是这种方框吗?
李瑞开始仔细地寻找,不多时,他又在右后方更近的地方看到一个方框,这个方框底部,有一些细微的粉尘。
那是什么?
联系自身处境,一个可怕的想法跳出李瑞脑海。他按下心中的惊疑继续寻找,八个、十个,终于,在第十七个方框里,看到了几截散乱的枯骨。
这些方框里应该都有人存在过,只不过他们都死去了!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人死之后还会在这里再死一次?
但李瑞没有时间再思考,光团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亮,他已经很难看清前方的事物。
当被光芒淹没的前一刻,李瑞背过身,眺望前方无尽的虚空,在光芒的照耀下,远处不知有多少方框折射出幽幽的亮光,仿佛月下大海涌动的浪花。
当李瑞再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回到了熟悉的锦塌上,面前正对的,是一张脏兮兮的脸孔。
这是谁?李瑞比较爱洁,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和那张脏脸拉开距离。
“瑞儿!”
熟悉的声音让李瑞紧绷的心一下放松,他有些享受地依偎进父亲的怀抱。
“父皇,我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作梦!我儿醒了!我儿不是在做梦!”
李御紧紧搂住失而复得的幼子,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孩子的父亲。
温馨的情况没有持多久,便被人出声打断。
“兴皇,本仙师说到做到,你也该兑现自己的诺言了。”
乞丐仙师不急不慢地开口。
“李御断不敢食言,只是小儿大病初愈,能否让他修养几日再走?”
床上的李瑞满头雾水,父皇在说什么?我要去哪?这个乞丐模样的人又是谁?
“瑞儿,快来拜见仙师,以后这就是你师父。”
李御三言两语道明原委,李瑞才明白自己已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多亏面前这位乞丐模样的仙师救了自己。
李瑞下床,对救命恩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三拜九叩大礼。
只是看看自己这师父的穿着打扮,眼瞅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小虫,在他破烂的衣服里上窜下跳,一声师父叫得多少有些犹豫。
乞丐仙师对别人冷嘲热讽,对李瑞这个刚收的弟子却是少有的温和:
“小家伙,可别看不起乞丐,当年要不是为师分给李二赖半块窝头,他可就饿死街头啦。”
乞丐仙师的话在李瑞与孙思邈等人听来莫名其妙,落在李御耳中却如同一声炸雷。
李二赖!别人不熟悉这个名字,李御却清楚得很。
四十年前,李氏一族鼎定天下,追封祖上五代为帝,第一代明德皇帝李显的本名,就叫李二赖,李显是他发迹后才改的名字。
而据记载,明德皇帝幼年家贫,也确曾沿街乞讨,干过偷鸡摸狗的营生。
这些事迹李氏记录极少,且都掌握在族长、也就是皇帝的手里,外人是万万不可能知道的。
李御忽然明白,面前这位乞丐,是个真正的高人,他这番话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瑞儿因病拜得高人为师,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正是刚刚离去不久的皇后,她一把搂过安然无恙的李瑞,放进怀里左看右看,就像第一次见到他,嘴角噙着笑,眼里却划下成串的泪珠。
“母后别哭,孩儿没事了。”
李瑞轻轻为母亲拭去脸上的泪痕,出声安慰。
看着眼前这母子二人,乞丐仙师对李御道:“今晚交代一下,明天早上我带他走。”
说完不待李御回话,便转身出殿,等李御追出门外,早已飘然无踪了。
翌日朝霞初升,瑞安殿中的李瑞已经穿戴整齐,皇帝皇后,还有李瑞的四个皇兄都悉数在场。
李瑞的身边放着一个不小的包裹,里面被皇后塞满了价值连城的宝贝,随便一件都够普通人家受用无穷。
门外还有从御林军中抽调的上百精干,充当沿途的护卫,此外管事车夫、仆从婢女也有浩浩荡荡几十人,比之天子出游也不遑多让。
乞丐仙师无声到来,当他看到这等阵仗时,脸色瞬间黑如锅底,无视大殿里的众人,径直走到李瑞面前,居高临下喝问:
“你可知为师要带你去哪里?”
李瑞睁大眼睛茫然摇头。
“你可知为何昏迷,之后去的是何处?”
李瑞还是摇头,他不知道那夜锥心的疼痛从何而来,但关于生死的困惑依然萦绕心头。
“我此番带你走,就是让你有机会明白,何为生、何为死,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若不愿,我这就离开,你尽管做一世太平王爷,你若愿意,就抛下一切跟为师走,但再也不会回来。”
乞丐仙师说完,转身走到门口,只等李瑞的一声答复。
李瑞茫然四顾,不知该怎么办,他不愿意让父母伤心,可他同样想解开心头的疑惑,不想这样浑噩一生,临终徒留遗叹,他隐约感觉到,错过这次机会,自己会后悔一生。
两相为难,李瑞呆立原地,无法抉择。
李御走了过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瑞儿,不要顾忌父皇和母后,你总要离开我们的,能跟随仙师,是你天大的福分。以后听师父的话,遇事要三思,行事要果决,保护自己最为重要,记住了吗?”
李瑞用力点了点头,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骆皇后眼眶微红,握住李瑞的手,把他牵到乞丐仙师的面前,不等乞丐仙师说话,居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从脖子上解下一块古朴的玉佩,双手托起道:
“仙师,瑞儿此去什么都不带,只留这一块玉佩做个念想,行吗?”
乞丐仙师轻叹一声,转身不语。
骆皇后起身,把玉佩挂进李瑞脖子,然后细细为他整理衣襟:
“这是你父皇当年送给我的信物,有它在,你父皇和我就都在你身边了,以后要是遇到真心对你好的女子,就把这块玉佩给她带上,对她说是母后送给她的。”
见李瑞答应,骆皇后俯身,将自己的脸与李瑞的小脸紧紧贴在一起,如此过了片刻,她猛地起身,掩面奔出殿外。
“走吧,小家伙。”
乞丐仙师迈步跨出殿门,手里依然是来时的一棍一碗。
李瑞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含笑伫立的父亲,不再迟疑,转身快步跟上师父的脚步。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铺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