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那个叫肖云儒的主编的电话,南音倚靠在二楼露天阳台的栏杆上,眺望古堡外的盛景,陷入深重如渊的忧郁里。
她不太确定,过了那么多年后,重新翻腾起旧日岁月的烟云,是不是一件妥当的事情。然而,除此之外,她似乎别无选择。
有些事情,不是她亲手埋葬之后,就会尸骨无存。某一天,过往化作沃土,它仍然会结出新的果实。
一切都已不一样,但一切都与往昔息息相关。过去、现在、未来,在各种时空里多维串联,没有什么能够被轻易篡改。何况,她不是上帝,她连自己的生死都把握不了。
夕阳余晖斜斜照射楼下的鸢尾园,那些清瘦的花朵在暮蔼中浮动,依旧美好得像一场幽蓝的梦境。
这句话,她仿佛在哪里说过?
她忍不住惊叹:“你看,这些鸢尾花简直美得像一场幽蓝的梦境。”
她蹲在那些鸢尾花边,忍不住用手摩挲它们的花瓣质感。滑滑的,有点像初次启封的胭脂膏。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鸢尾花,在水流声音非常好听的必塔溪岸边。
龟仙山上有九峰十溪,必塔溪是其中最长的一条溪流。溪水在半山腰的低洼地,跌聚成了一个稍微大一点儿的圆形水池。
那些鸢尾花就匍匐在圆形水池边。开得到处都是。南音小心注意着脚下,生怕不小心踩疼了它们。
池水很是清澈,能看得见各种模样的碎石子。她心想,这些鸢尾花可真像临水梳妆的美人儿。
她抬起头来。只听得“咔嗒”一声快门响,一个黑黑的镜头对准了她。
手捧单反相机的那个人站在水池对岸,像是做了坏事的孩子那样邪邪笑起来:“尹墨然,我敢保证,你这辈子的绝世好照片,就是这张了。”
十二年前,她还不叫南音,她叫尹墨然。
若不是因为被安排跟他去龟仙山考察项目。那时的尹蓦然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去主动接触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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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什么大明星,也不是什么事业好青年,但他的花边新闻隔三差五就会占据各大媒体热搜头条。不必耳闻目睹,通过这些她也基本能够对这个人的品行有个大致了解。
尹墨然从心底里鄙视这类轻薄感情的男人。她最喜欢那些词——从一而终。不离不弃。地老天荒。恩爱白头。天长地久。她觉得爱情是圣洁的,是超乎于一切的精神存在。
它一点也不便宜,甚至是无价的。手捧着一堆金钱名利地位,以为就能为所欲为的人,即使拥有了所谓的爱情,也可能只是拥有了爱情的赝品却不自知而已。
“你这是典型的愁富心理!”溪晓晓对她嗤之以鼻。
自从她调到公司新成立的战略事业部,原来部门的同事溪晓晓跟她说话就变得有点怪怪的。
无论她说什么,说天气,说她的萌宠小牛奶,说她的风杏子冒出了花尖尖,溪晓晓总能找出嘲讽她的理由,一字一句都带刺,让尹墨然连着好几天都挺难受的。
她使劲儿回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溪晓晓不舒服,但实在想不起来。
她和往常一样,每天都会约溪晓晓去公司写字楼对面的老欧洲餐厅吃午饭。即使溪晓晓加班,她也会在露台的休闲区看会书等她一起下班。出了新款奶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给溪晓晓带一杯。但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直到她坐上去往龟仙山的车,一路上她也没有收到过溪晓晓的简讯。甚至,当她最开始说起下周要出差这件事,溪晓晓看上去心情更不好了。
“什么?你要跟二公子去龟仙山考察项目?”溪晓晓惊得下巴都要掉到面前的碗里了。
“是啊,我也很头大啊。没想到二公子一回来,竟是想折腾一个禅寺修复项目。这完全跟我们公司原来的业务方向不一致嘛。我毫无经验,压力真大。”
尹墨然托着腮,蹙起眉毛,想起这件事,就连饭都吃不下了。
老欧洲餐厅那些随处陈列的精美器物——白蜡堆叠的浮雕烛台、镀银咖啡壶、水晶糖果罐、罗马女神密涅瓦石膏小雕像,此刻,在她眼里也都黯然失色了。
她很喜欢来这家餐厅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些老欧洲器物。大概是因为从小喜欢看《飘》、《简爱》、《苔丝》、《荆棘鸟》、《安娜卡列尼娜》那类外国名著作品,那些小说中经常描述的日常风物人情便成了一种老欧洲情结,印刻在她心底。
坐在老欧洲餐厅,能让她想起斯嘉丽那条用绿色天鹅绒窗帘做的美丽裙子、在红房子里思考反抗里德太太的简爱、在峡谷的旖旎风光里找回自己的苔丝,这让南音感觉到精神的快活。
溪晓晓经常说她有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应该被当作有害垃圾分类处理掉。
她总是笑一笑,并不与之争辩。
人与人之间,多得是没法充分理解的个性盲区。但就冲溪晓晓每次都顺从她的意思,会陪她来老欧洲餐厅吃饭这一点,她就认为溪晓晓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出差前最后一次见面,是她们俩坐在老欧洲餐厅二楼那个熟悉的靠窗位置。只是溪晓晓不像往日那么闹腾活跃,心事凝重的样子。
难道是因为现在两人分属于不同部门,每天所面对的人与事不一样,所以她们失去共同语言了?还是说溪晓晓在工作上遇到了什么难堪的事情?
尹墨然在心里来来回回想,再加上碰上新项目带来的挑战,她也一下子低落起来。
因为禅寺修复项目考察可能费时半个月,她本来想把小牛奶托付给溪晓晓照顾,但此刻她却说不出口了。
那一餐饭,两人在沉默的尴尬中吃完。走进同一栋写字楼,进了同一个电梯,但溪晓晓在九楼停下回去她原来的企划部,甚至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尹墨然看着她从人群里挤出去的背影,有点黯然神伤。
再过了几层,电梯内的人已走空。只剩下尹墨然孤伶伶站在角落。她斜转身,看见电梯镜子里那个女孩子眼神哀伤地望着她。从电梯门的金属灰背景中,显出那张被别人说成是好看的年轻的脸。
在人必须得面对的喜怒哀乐面前,好看这件事,百无一用。既不能保证亲人朋友不会离你而去,也不能保证你的人生从此一帆风顺。
如果说,她以前还有溪晓晓这个唯一的朋友,尹墨然悲观地想道,那么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她大概是一个,除了好看,一无所有的人。
“叮”的一声,电梯又在十七楼停下了。新的战略事业部搬到了全新装修的二十八楼。每天坐个电梯,中途隔三差五要等人上来或下去,慢到几乎要花去她看一章小说的时间。
她对新部门真是打心眼里爱不起来。更为要命的是,那个只在媒体热搜头条看到的二公子,即将成为战略事业部的大boss,她的顶头上司。
三个月前,公司就在疯传,二公子要正式回集团任职了。
“二公子,这是浪子回头了吗?终于想好要回来继承家业了?”
“那还不是因为钱花光了,得回来表现一下,问老爸要点钱嘛。”
两个女同事在卫生间你一言我一语,被她听到。
她在企划部待得好好的,同事交流和谐,工作得心应手,朝九晚五,按时下班。她当时可完全没想到二公子回集团,会跟她日后的工作有什么干系。
平日里,除了跟溪晓晓吐槽一下工作,尹墨然从来不参与这些公司小八卦,她宁愿用这些时间来研究古玩。
当然,她一点也不懂怎么收藏古玩。她只是对古代的器物感兴趣。不论是西方或东方的器物,越是年代久远的事物,越能让她感觉到亲切。
有一次,她在城南近郊的破旧古玩市场,花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月工资淘了一个雕花纹路极为细腻的紫檀木古代妆奁。妆奁内部有很多长条形、正方形、镂空形的小抽屉。
尹墨然想象着古代女子使用它的场景,长条形内屉用来放梳篦、右边正方形小格用来放胭脂盒、正方形内屉用来放步摇、珥珰等首饰。光是这么想想,尹墨然就感觉很开心。
溪晓晓知道后,可完全体会不到她的开心,她把手里的奶茶“砰”地一放,说:“尹墨然小姐,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月要交一个季度房租?”
尹墨然这才想起房租的事来。
房东晏太太就住在一楼。每次在阳台窗户那撞见下班回家的她,就从那盆开得稀稀拉拉的凤仙花后头探出头来,用那口标准的上海话冲她提醒一遍:“尹墨然,侬借的那个房子,下个季度房租,记得告啦!”
语气倒不是那种咄咄逼人,但态度却是给人不可违抗的感觉。
“叮咚”一声,她查看手机,是支付宝到账的声音。溪晓晓知道她一时冲动,已是无米之炊的状态,二话不说给她打了五千块钱,把尹墨然感动得就差要包下奶茶店让她尽情吃喝了。
溪晓晓鄙视地斜睨她一眼:“房租都交不起的人,你哪来的钱承包奶茶店?”
“好了啦,我们不要老是聊钱不钱的,好吗?”尹墨然打断溪晓晓一贯实际接地气的考量,继续说:“你不觉得古代人活得很精致吗?随便一个妆匣子,比我们现在的化妆包好看千百倍。”
溪晓晓翻了个白眼:“尹墨然,你有完没完?”
那时,她们多好。
尹墨然想到这里,心情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