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先生,前面就是乌巴拉岛。”我侧转头,朝阿信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没有我想象中平缓美丽的白沙滩,只有高高耸起的嶙峋岩壁遮挡视野。这座岛屿整体高出海平面近两米,像是腾空生长在海面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乌巴拉岛地势太高,船不好靠岸,这是唯一的上岛入口了。南音小姐来了后,在岩壁上凿了一条道,又请我们村里的人临海搭建了一条十几米长的木栈道。下船后,你沿那条木栈道上去便是。”阿信提前叮嘱着。过一会儿又说:“到岸上后,肖先生,麻烦您帮我带一包东西给南音小姐。”
说完后,他搬出一个泡沫箱,伸手进去摸摸索索找着什么。我把视线移到阿信所说的木栈道上,空空如也,没有什么人等在那接我。
也就是如果我下了船,阿信也走了后,我就是独自一人置身荒岛,还要漫无目的去寻找从未见过面、也无有效联络方式的南音?一向自诩享受独身生活的我,面对这真正与世隔绝的孤独,一时之间,竟有毛骨悚然之感。我姑且放下了男性的自尊感,请求阿信暂且留下来陪我一起等待。
我们坐在岸边,阿信递给我一支香烟。我婉拒之后,他用打火机点燃,叼到自己嘴边,慢悠悠吸一口,吐出来。他说:“出海时间长的时候,我会备些烟,偶尔抽一支,心情就好起来。”
“每天出海捕鱼的收获大吗?”
“这得看大海的心情。有时一天的收获能管一个月,有时天气不好,几天不出海,也是常有的事。我们这种人,离开海,就没法生活。但海又不受人为控制。除了海,还得提防人。”
“提防人?”
“有一年,为了捕一些价钱高的鱼,去了远一点的海域,因为搞不清的什么原因,差点被国外的军舰射杀。后来,我就只在我熟悉的夕棠湾绕一绕。”我没想到阿信的渔民生活原来也有那么不平淡的一面。”
“帮南音接送客人的话,她也会适当给一些报酬吗?”
“南音小姐的钱我不要。她是我的大恩人,我有个儿子,血型很特别。五岁的时候得病,失血过多,当年多亏了她跟仁爱医院的医生讲好话,输了血才得救。她的钱,我一分也不会要。我跟她说了,只要她需要用船,提前在桥上系一根红丝带,第二天一早,我就会来接她。但她很少出岛。”
他拿起从船里带下岸的一包东西,黑色简易塑料袋装着的,递给我:“所以我妻子提前准备了一些当季晒的鱼干,想托付你带给她吃。”
“阿信叔叔!”我把鱼干塞进背包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回过头,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站在岩壁上方,俯身叫唤。阿信告诉我,这孩子是格拉吉的女儿,格拉吉是长年寄居在乌巴拉岛的尼泊尔女画家。他以前在贡螺村见过她一次。
小心翼翼从内嵌在岩壁内的石头台阶下来后,那个小姑娘晃动着手中的鸢尾花,一路走一路跳到我们身边。阿信一把抱住她,叫她穆雅。
她确实有着所有尼泊尔小孩那样的大眼睛,漆黑深邃,像能望到你心底里去。穿着带中国盘扣的改良旗袍裙,可见她妈妈格拉吉应该很喜欢中国文化。
“尔冬哥哥,怎么没有来?我还以为可以见到他了呢。”
“他要上学。”
“上学是什么啊?为什么上学了,就不能来跟我玩,我很久很久没看到他了。”
“上学就是——“很明显,阿信被这个问题问倒了,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小姑娘看上去约莫七八岁左右,竟然没有上过学?
“你就是云儒叔叔吗?”她终于开始注意我,用特别审慎的目光从头到尾打量了我一下。她似乎不太喜欢我的到来。
“穆雅,你怎么一个人跑到海边来了?姜婆呢?”阿信问。
“姜婆婆走得太慢了,追不到我。我把她落在后面了。”小姑娘说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穆雅?穆雅!”姜婆微弱的声音从岩壁上方传来。
“姜婆,客人给您送到了!我还要出海,先走了啊?”阿信冲岩壁上方呼喊。
姜婆远远答应着。阿信起身跳下船,嘱咐穆雅领我上岛,然后开启马达。
白色帆船沿着乌巴拉岛的岩壁绕行,最终消失在岩壁后面。
进岛的路上,姜婆一再跟我道歉,说不好意思让我等太久,说穆雅实在太顽皮,一会儿要采鸢尾花,一会儿不知钻进哪个树丛里躲起来了,因此耽误太多时间。
“这岛上树多,动物也多,也不是哪里都安全。本来没想着带她出来,听到阿信会来,她耍小性子非得跟着出来看尔冬。她就认识尔冬这一个朋友,又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姜婆的絮絮叨叨,多少减轻些我对这座岛屿莫名的敬畏感,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原本还在前面蹦跶的穆雅慢慢被落在了最后头。我和姜婆停下等她。这个小姑娘低着头,踢着树林里的小石子,手里的鸢尾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只是忧心忡忡地像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她定住脚步,猛地一抬头,大喊一声:“云儒叔叔!”头顶的几只鸟惊得扑棱着翅膀飞走。我不大明白这个小姑娘冲我为什么总是气鼓鼓的,我自觉模样并不凶悍。
“你是不是我爸爸?”穆雅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大声问出这句话。
“穆雅,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姜婆快步前去呵住她的问话,一把抓住她的手扯着她往前走。
穆雅根本不肯走,拼命想抽出手,她对着姜婆发脾气:“你走开!我妈妈不是说我爸爸过段时间就会回来看我吗?他如果不是我爸爸,他是谁?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岛上?”
“穆雅,你又淘气了!云儒叔叔是南音阿姨的客人,你怎么能对客人这么不礼貌?”姜婆松开她的手,弯下腰耐着性子跟她讲道理。穆雅闷声低头,左右手在绞来绞去,嘟着嘴巴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看着她那被长睫毛的阴影覆盖的大眼睛,轻声问:“穆雅,你想爸爸了,是吗?”
两滴眼泪突然从穆雅的眼眶滑落,吧嗒一下,掉进了干花、枯叶、鸟粪、烂果子混合的腐殖质泥土里。
我握住穆雅的小手,极其郑重而坚定对她说:“云儒叔叔就是来帮你找爸爸的,相信我一定会把爸爸带到你身边,好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荒唐,但那又是此时此刻,我认为自己必须说出去的一个承诺。我想,这个小姑娘的心可能再也禁不起一丝风云突变了,那么,至少这么做,我是心安的。
穆雅抬起头来看着我,刚刚哭过的眼睛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我一把抱起瘦小玲珑的她,继续往前走:“那么现在,骄傲的穆雅小公主,你可以带云儒叔叔去你家玩了吗?”
一脸错愕的姜婆急切地跟上来,跟我解释:“肖先生,小孩子的话你别放——”
我直接打断了姜婆:“我答应穆雅的话就一定会做到,姜婆,你要帮我啊!”
差不多在树林里走了快十分钟了,还没看到任何建筑物,姜婆说:“出了这个林子,还要过一条小河,再爬一个平缓的坡,经过一片空旷的草坪,就能看到我们住的地方了。”
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那两块面包片的能量完全扛不住这山路水路的折腾。胃里难受,背包里却没有任何充饥食物,想着入岛时间只有一天,为了轻装上阵,连以往出差必备的压缩饼干都没带。我摸摸肚子,咽了几口唾沫,只能强忍着饥饿前行。
恢复了心情的穆雅好像觉出我的困窘,她跑到我前面,说:“云儒叔叔,我们马上要经过的八旦河边,结了很多好吃的小樱桃,你饿了的话,我去帮你摘一些填填肚子。”
原以为穆雅是个被骄纵惯的小姑娘,却也有细腻贴心的时刻,我对这个小姑娘更加多了几分喜爱。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帮她找到爸爸,毕竟只有一天时间,接近格拉吉这个人甚至原本都不在计划内,更何况要去获取关于穆雅爸爸的信息。
看来我只能趁着路上时间,多多向姜婆旁敲侧击询问一些事情。
我冲往河边跑去的穆雅大声道谢后,转向姜婆:“格拉吉这个女儿挺可爱的。她是什么时候带穆雅来乌巴拉岛的?”
“我六年前来乌巴拉岛时,她就在了。除了问问穆雅的饮食起居,格拉吉不怎么跟我们这些佣人交流,经常在地下酒窖改造的那个画室里,一待就是大半天。有时候菲佣去叫她用午餐,她也不出来。总之,不是特别好接近的人。但穆雅这个小姑娘,跟她妈妈截然不同,虽然偶尔有点小脾气,但活泼可爱,很招我们喜欢。”
一条河流横在我们面前。约二十米宽,河流走向呈弯月形。穆雅口中的八旦河。河水是极为罕见的蓝色。仿佛是一小块蓝天墙漆般脱落下来,掉进河里,给河水染了色。
“肖先生,我们要沿着河岸往左走,那边有一座拱桥,可以过河。”
穆雅已经在爬满绿青苔的桥头等我们了。她递给我一捧小樱桃:“云儒叔叔,我已经在河边洗干净了。这里的樱桃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吃。我还要带一些给南音阿姨吃。”
说完,她走去拂下其中一株樱桃枝,认认真真挑起樱桃来。
“她呀,对南音夫人,比对自己妈妈都好。”姜婆边说着,边和我侧立在旁等待着。
要经过的拱桥由石头修筑,桥面宽度仅可并行两人。两侧也没有防止人跌落河内的扶栏。因年代久远,石桥边缘胡乱长出一些垂挂的野生藤曼,三个圆孔桥墩的石头缝里也稀稀落落蹦出一些青草。
这座桥如同乌巴拉岛上的所有植被,仿佛是天生就长在那里,不因物换星移而更改。
瞧久了,我竟觉出它有莫奈笔下的印象派画境之感。
呵,莫奈,我最钟爱的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