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意外的车祸1
没关系,只是失恋而已。
没关系,一厢情愿的爱情对她和自己都是负担。
人们常说婚姻有七年之痒,他们已经交往八年,羽阳奈会觉得厌烦也是正常的。
朴晔磊握紧方向盘,无意识地咬紧苍白的薄唇,他现在还能清晰想起第一次见到羽阳奈的情形。
B大整洁的教室里,金色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渗进来,坐在前排的少女,扎着漂亮的马尾发,冲他灿烂地笑……
眼眶突然有点酸涩,视野渐渐模糊,阳奈,阳奈!阳奈!
……八年来,只看得到她,心里只有她,要怎么抛开?怎么忘掉?
一辆公车突然从前面转弯处拐出来,朴晔磊猝不及防之下,忙不迭转舵,太过迅速,以至于左前轮在腾空的状态下竟发生漂移,调转的车头径自冲过车道,对直撞上迎面而来的载重货车,在那硕高的货车面前,MG 3SW显得特别脆弱可怜,猛烈的撞击力把它狠狠推到了水泥浇注的路灯柱上,猝然断裂的水泥灯柱大半砸在MG 3SW上,一时间烟尘滚滚。
被挤压在车内的朴晔磊有片刻的恍惚,然后感觉有湿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两滴三滴……越来越多,眼前渐渐迷离成血色殷红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并没有感觉到太疼,眩晕的头从理智上讲也很清醒,身为B大的高材生,朴晔磊曾经对医学有很深的涉猎,很快判断出自己伤得有多重,头部破了个大洞,方向盘嵌进了前胸,呼吸变得艰难,生生撕裂的刺痛,估计是断了的肋骨刺进肺叶,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断裂……
这样严重的伤势,大概会死吧,真是不甘心呢。
脑子里模糊地闪过餐厅内羽阳奈无奈又愧疚的表情,朴晔磊轻轻叹了口气,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愧疚。
他就这样死掉,羽阳奈会不会更加愧疚呢?
胸口窒闷得难受,肺叶里好像有炭火在烧灼,眼前渐渐有了模糊的重影,朴晔磊看到有人扑在车窗前,跟他嚷着什么,然而耳朵里一阵轰鸣,竟然听不见。
很累,所有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似的,他倦极地闭上眼睛。
整个世界迅速沉沦在漆黑中,彻底的漆黑。
他失去了意识。
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羽阳奈本能地转身看去……
她看到被挤压在货车和灯柱之间被砸得变了形的MG 3SW,脸色一下死白,全身僵硬,连车钥匙自手中滑落,也懵然不知。
她不清楚在这瞬间她的感受是什么,究竟是悲伤还是恐惧?心痛还是震惊?
朴晔磊……这个刚刚还跟她坐在同一张餐桌旁,淡淡地谈分手的男人,怎么可能就这样死去?
不可能!绝不可能!
身体不受大脑的支配动了起来,羽阳奈飞快地向车祸现场扑了过去,如同听到号角义无反顾冲锋的战士。
附近相继响起尖锐的喇叭声和刹车声,无数的人向同一个目标涌去。
羽阳奈异常暴怒地推开所有挡在她眼前的慌张面孔,然而,她刚刚艰难地挤进人群,就听到有人喊:“闪开!车子要爆炸了!”
一阵青烟从车身前处冒起,人们惊呼着后退,羽阳奈好不容易冲到车旁,刚刚伸长颈子看见朴晔磊一动不动、被挤压在已经完全变形的轿车内的身影时,两个好心的路人就将她拖开,“危险!别过去!”
羽阳奈脸色惨白,不知道怎么突然有了那样大的力气,拳打脚踢、不顾一切地挣脱钳制她的手臂,疯了似的扑向小轿车。
周围的路人都直了眼,看着疯狂的女人,她的手刚刚碰触到凹陷的车门,冲天的火花带着震耳欲聋的巨响,照亮了那一带的地面,迅速蹿起的大火开始熊熊燃烧……
迷雾,重重迷雾,羽阳奈觉得她置身在烟雾之中,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心里惶惶、乱乱的。
模模糊糊地,有人在呼喊着她的名字:“……阳奈!阳奈!阳奈……”那是母亲的声音,仓惶无助,带着哭腔,听在耳中,心里难受极了。
用尽全部的力气,她猛地睁开眼睛,头部尖锐的刺痛,浑身的骨头也仿佛寸寸都断了似的痛得厉害,不由得呻吟出声。
“阳奈!你终于醒啦!”母亲哭叫着,激动地扑上来狠狠抱住她。
“嘉云,你冷静点,别压到阳奈的伤口。”父亲拉起妻子,飞快擦拭了一下湿漉漉的眼角。
“噢!”醒悟过来的母亲慌忙从羽阳奈身上离开,抹着眼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打量着她,“阳奈,你可把我们吓坏了!整整昏迷了一个星期!”
她已经昏睡了一个星期?羽阳奈晃晃仿佛要炸开的头,抓住母亲的手臂急切地问:“朴晔磊呢?他没事吧?”
母亲的表情看起来很愕然,父亲凑过来摸摸她的额头,皱着眉头说:“朴烨雷?他是谁?出事的时候车子里只有你和计程车司机李昊,医生说,你很幸运,只是因为车祸被震晕了,除了些车子碎片造成的严重擦伤,没有其他伤害,李昊则伤得重些,现在还住在重症观察室。”
他心里忧虑女儿是不是被撞坏了脑袋,只是不敢说出口。
羽阳奈闻言,不禁瞪大眼睛望着忧心忡忡的父亲,看一眼,再看一眼,她怔住了。
父亲,好像年轻了很多,身上笔挺的中山装曾经是多年前的流行,现在根本没有人穿。身为知名企业家,父亲平日很注意形象的,他怎么可能在2010年穿显得很另类、很突兀的中山装?
车祸!好像八年前也曾经发生过一次,当时她昏迷了整整一星期,这么说的话,难道……
浑身打了个哆嗦,她又细细打量同样变得年轻好几岁的母亲,落在母亲那身难看的蝙蝠衫上,立即察觉到此情此景的诡异,心脏狂跳,哑着嗓子问:“今天几号?”
“8月16日,怎么啦?”
羽阳奈脸色更加难看,她记得很清楚,亲眼见到朴晔磊出车祸是7月14日,“哪一年?”
“2002年,你忘了吗?”母亲看看她,把恐惧的目光投向丈夫,“羽平,她是不是选择性失忆了?”
羽阳奈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同时她也是个非常理性的现代女性,所以她很快接受了现实,看样子应该是车祸中的爆炸把她送回了八年前,当然是灵魂回去了,如果是身体——2010年的羽阳奈和2002年可是有很大差别的,父母一定会发现不对劲。而这个时候,她应该还不认识朴晔磊。对父母来说,朴晔磊当然不存在。
羽阳奈暗暗吐了口气,默默思忖了一会儿,嘴边禁不住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重回过去,这种只在电影小说中看到的诡异桥段竟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上天恩赐给自己的另一次机会吗?真是……真是……真是太幸运了!
这次,她绝对不要爱上朴晔磊,这样,就不会有纠缠不清的八年,八年后的车祸也不会存在,两个人的命运轨迹必然被改变。
羽阳奈得意地笑着。
母亲看到女儿脸上诡异的笑容,哆嗦着叫:“羽羽平……你快去叫医生!女儿不对劲!她不是被震傻了吧?”
羽阳奈当然没有被震傻,还多了八年的阅历和智慧。
出院一个星期后,她揣着相当复杂的心情,走进B大,想到要再次见到朴晔磊,居然有点莫名的兴奋。
上课铃声已经响了好一阵子,老师还没有出现。
同学们在底下窃窃私语,羽阳奈无聊地翻着一本言情小说。
坐在旁边的南枫捅了捅她胳膊,“范老师怎么还没来?她从来没迟到过……”
羽阳奈不假思索地说:“范老师的母亲生重病住院了,她赶去护理……”
“你怎么知道?”南枫惊讶地叫,拔高的嗓音把附近同学的视线都吸引过来。
糟了,说走嘴了!羽阳奈愣了几秒钟,干笑着解释:“我,我前阵子听她提起过母亲生病的事,瞎猜的……”
幸好南枫不在意地“哦”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
这时,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二十岁的朴晔磊夹着课本进来,径自走上讲台。
下面的学生集体石化。
当然不是惊艳啦,朴晔磊绝不是那种让人眼球一亮的大帅哥,他有一张稚嫩的娃娃脸,水淋淋的大眼睛亮闪闪的,看起来像个可爱的邻家小弟弟,大家惊讶是因为外表幼齿的他竟然站在讲台上……
面对数十双兴味盎然的眼睛,朴晔磊微有些赧然,低垂着眉睫,转头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说:“我叫朴晔磊,你们的班主任范老师因私人原因请假,暂时由我来代替她做你们的班主任。”
未变声的童假音,脆生生的。
血气方刚的学生总是特别喜欢意外和变故,兴奋地扯着嗓子喊:“你骗人的吧?你今年多大?怎么能做我们的班主任?”
朴晔磊好脾气地回答:“我二十岁了,是你们的学长,正准备考博。”
全班哄然,有个坐在角落里的男生大声嚷嚷:“骗人!你看起来比我们还小!再说了,二十岁考博,你当自己是神童啊?”
羽阳奈暗自窃笑不语,他的确是神童,十四岁考上B大,十八岁读研,现在正准备考博,可看着他那张青涩的面孔,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
“你们不相信,可以向B大任何一位师长和学长求证,”朴晔磊双手搭在讲台上,“现在我们开始上课,班长起立。”
羽阳奈竭力平静地微笑着站起来。
朴晔磊望着她,微有些愣怔,半晌才醒悟过来似的清清嗓子,吩咐:“下课后把花名册整理出来给我送到院办公室,每个同学都请写上自己最快捷的联系方式,有手机写手机,没手机写宿舍电话,鉴于宿舍电话线路非常之不稳定,请大家把自己交往对象的电话号码也留下。”
羽阳奈一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眼前的这个男孩子,神韵和气质,与记忆中一模一样,回想到被卡在破烂车中的男人,她这时才真正接受了自己的确回到过去的现实。
客观地说,朴晔磊真的不算那种赏心悦目的美型少年,明显的一双一单眼睛,只是眼神很清澈,像是两汪水,微噘的嘴唇,一笑露出两颗瓷白的小虎牙,显得有点幼齿,巴掌大的小脸,瘦消得可怜,一紧张就会脸红。完全不漂亮,只是……有那么点吸引人,让人轻易移不开视线。
尤其他眯缝着眼睛看人的样子,黑嗔嗔的眸子水淋淋、朦胧胧,被看的人千万不要自作多情,以为他含情脉脉,其实他高度近视,不戴隐形眼镜,啥都看不清楚。
当年的羽阳奈就曾经自作多情了一把,结果哭着喊着上了贼船……想起昔日的糗事,羽阳奈不由得红了脸。
察觉到她灼灼的目光,情不自禁瞥一眼她古怪的表情,朴晔磊微拧起眉头,很奇怪,明明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孩,居然莫名觉得很熟悉,仿佛她本来就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怎么会这样呢?他别开脸,竭力忽略心里异样的感觉。
底下还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有个胆大活泼的男生跳起来,“老师,我没有女朋友啊!”
朴晔磊怔了一下,飞快地答道:“那可以写你男朋友的。”
全班“哄”的一声炸开,坐在后排一个打扮时尚前卫的女孩子激动地尖叫:“老师好开明啊!我们喜欢你!”
对这样大胆直率的表白,朴晔磊很是困窘,强自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打开书,清咳一声:“好了,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政治者,立国自强之策,富国养民之法。”讲起自己擅长的近代政治史,朴晔磊从容了很多,清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康有为的观点,比较传统。但他和梁启超的文章你们还是找来看看的好,就他们所处的历史时代和成长环境而言,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对学生来说,近代政治史就像清末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实在提不起兴趣,一堆男生被折磨得恹恹欲睡,一群小女生则在底下叽叽喳喳地咬耳朵:“老师很年轻啊!”
“二十岁就考博士,真是神童!”
“老师不反对Gay,”另一个女生兴奋地说,“你们觉不觉得,老师很有Gay的特质?”
羽阳奈憋笑憋得十分辛苦,Gay的特质?她保证,朴晔磊绝对不知道他说的“男朋友”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他口中的“男朋友”只不过是——男性朋友,简称男朋友。
耳边的议论还在继续,只是听着听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老师好可爱啊,如果是Gay就太可惜了。”
“是啊……”
“现在好资源越来越少了,老师一定是支资优股。”
“喂!是我先看上的,你不可以和我争!”
“大家公平竞争嘛。”
“说定啦,大家各凭本事……”
“……”
“……”
羽阳奈满脸黑线,资优股?公平竞争?你们见到他八年后的样子,一定不会这么说。
听着底下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嗡嗡说话声,朴晔磊终于中断讲述:“你们觉得很无趣吗?”
没人吭声。
“政治学本身就很教条,很无聊,但它就是这样一门学问。”朴晔磊眼睛微微眯着弯起来,善解人意地笑笑,叹气,“你们是学生,就算讨厌也必须接受,没有选择的余地。”
有人低声接话:“我们不是‘讨厌’,而是‘相当讨厌’……”
“我也‘相当讨厌’,在我也是学生的时候。”朴晔磊撇着嘴角,无辜而可怜的姿态,“但这个科目不会因为我们讨厌,就不存在啊。”他眨着湿漉漉的眼瞳讪笑。
静默,长久的静默。
好一会儿,底下响起一片吸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