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师兄
楚衍心绪不宁,一路上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一头狰狞的妖兽。
他站在小院门前,掸了掸斗篷上的积雪,褪下兜帽,正准备推开门进去,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背着空竹篓,抱着一摞书,年纪跟他相仿的黒瘦少年从里面走出来,头差点跟他碰到了一起。黑瘦少年在看见他之后,裂开嘴角,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有些憨厚地笑道:“楚衍,你去哪里啦?刚刚还在奇怪怎么没看到你。”
楚衍点了点头,脸上也带着发自真心的笑意,说自己去西市买了点东西,然后又问:“迦楼,你的大妈妈身体好些了吗?”
黑瘦少年回答说:“比起前几天要好很多了,已经可以下地了。”
“那就好。”
“还是要感谢你跟绩溪先生的帮助。”黑瘦少年由衷说道,“大妈妈邀请你明天去家里做客。虽然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不过我最近做了两副滑板,我们可以去滑雪玩。”
“那真是极好。”楚衍笑着说,但是紧接着便皱起了眉头,“只是要出城去耍的话,还得绩溪师兄同意才行。”
“我方才已经跟绩溪先生说过,他同意啦。”黑瘦少年右手握拳,轻轻地在自己的胸膛敲击了两下。他继续说道:“我先回去啦,明天一早再过来接你。”
“好。”楚衍也学着黑瘦少年的动作做了一遍,这是属于昔日北境虞氏国的礼仪。
黑瘦少年迦楼是楚衍唯一的朋友,他本是虞氏国子民,但十二年前,虞氏被妖族所灭,尚在襁褓中的他,跟着家中唯一幸存的祖母流亡到了泗水郡。他们定居在永州城外二十里的一处小山岗上面,伐木烧炭为生。
楚衍目送迦楼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被风雪淹没,然后他才跨过门槛,紧接着关上院门,直接迈步穿过碎石小道,走进了东边的厢房内。
一盏大灯悬吊在正中央的房梁上,散发出明亮且柔和的光线。角落里,火盆内的木炭烧的正旺,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响。感受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暖流,楚衍脱掉外面的斗篷,随手搭在门边的衣架上。
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一张半人高的案几后面,垂着头,正专心致志地运用案几上摆放着的各种精密工具,将各种粉末材料进行精细的加工。他沉浸在目前的工作中,双手沉稳得像是一部机械,就连对楚衍走进来都看似毫无所觉。
楚衍在一旁等候了差不多半刻钟,中年男子方才做完手上的活计。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乌黑的发丝被一条灰色葛巾束在头顶,两道粗重浓密的眉毛好似某位书法大家遒劲有力的落笔一样,下面则是一对深邃沉凝的眼睛,像是两汪看不出深浅的幽潭。鼻梁高挺,蓄着长须。
“把东西拿过来吧。”他的声音同样浑厚有力。
楚衍走到近前,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他。他接过包裹,再一次沉迷于之前的那一种工作状态。他麻利地将包裹拆开,取出里面的金云兽角,直接用双手将其研磨成粉。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凝滞。
要知道,金云兽角是比花岗岩石还要更加坚硬得东西,但他却做得如此轻松随意,好似信手沾来。
将所有的兽角磨成一堆粉末之后,他拿起案几上的一杆小戥子,仔细地分出分量,与其它粉末匀称地混合到一起,然后装入旁边的一个白瓷瓮中,接着便盖上了盖子。
楚衍看着中年男子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开口说道:“绩溪师兄,之前一直供应金云兽角的行商说,北方作战失利,今后恐怕很难再弄到这一材料。”
“无妨。”中年男子毫无波澜地开口吐出这两个字。
“可是先生……”
“这宁神香对先生的帮助本来就不大,要想醒来,只能靠他自己。”中年男子将案几上的各种工具一一收纳好,然后说道:“走,随我一同去拜见先生。”
“好。”
楚衍跟在中年男子身后,直穿过落满了雪的小院,走进了对面的厢房内。房间内门窗紧闭,陈列简洁,也没有燃灯。边上有一张用石髓堆砌而成的床榻,猩红的光线透过铺着的绒毯传递出来,让整个房间都似乎染上了一抹诡异的血色。
床榻上面躺着一名老者,他实在是太苍老了,稀疏的发丝比雪还要白,消瘦的面庞上皱纹堆积得很深,满布深褐色的老年斑痕。双目紧闭,神态安宁,发出微弱的鼻息声,看起来像是正在酣睡。
但如果仔细观看的话,就能发现时不时有一丝丝略显暗淡的黑气,游动在老者面部微微凸起的脉管之中,一闪即逝。
二人在床榻前面站定,恭敬地行了一礼。躺在床榻上面的老者当然无法做出回应,实际上他已经昏迷十年了。打从楚衍记事以来,他跟绩溪师兄每天便要到老者跟前请安,只不过老者一次都没有醒来过,甚至是一点即将要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行完礼之后,中年男子跪坐在床榻边上的香案前面,揭开香炉,开始专心致志地打香篆。他似乎总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当前的工作当中,陷入一种浑然忘我的状态,对周围的世界视而不见,不为其它任何念头所累。
点燃刚刚打好的香篆,再合上铜炉的盖子之后,他方才回过神来,对楚衍说道:“以后,就要由你来打拓了。”
一缕清新淡雅的香气自铜炉内升起,慢慢的在房间内弥散开来,令人心神安宁。楚衍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忍不住问道:“先生究竟何时才能够醒来?”
“也许就在下一刻,也许在明天,也许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中年男子回答道。
这个问题楚衍问过很多次,中年男子也都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他的心里还有太多疑惑,比如先生叫什么名字,比如先生是从什么地方捡到他的,比如先生为什么会陷入昏迷状态,比如先生为什么可以十年不吃饭不喝水还能够活着。
这些问题他不止一次问过绩溪师兄,但他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正面的回答。就连先生的名字,绩溪师兄都讳莫如深,从来不敢提及。
楚衍跟在中年男子身后,走出了房间。他突然提起了今天在西市的见闻:“我今天在西市看见了一只被捕获的妖兽。它很强壮,也非常可怕,有很强的攻击性。”
“这是戍边将士该操心的问题。”
“迦楼的故国就是被妖族所毁灭,就连家人都惨遭屠戮,只有他和他的祖母幸存。”楚衍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说道,“师兄,我想要修行。”
“从你读书识字起,便已经在开始修行。”中年男子说道。
“我不明白。”
“追本溯源,格物致知。想要修行,世上没有比读书更有效的捷径。”
“可我读书六年,现在仍旧没有力量去战胜那样一头野兽。”
“知识就是力量。”中年男子说道。
然后他随意地抬起了右手。
楚衍感觉到周身的空气一窒,就连呼吸都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簌簌坠落的雪花突然停滞在半空中。中年男子用手指轻轻捻住一片硕大的雪花,信手一弹,将这片雪花激射了出去。
隐隐的破空声响起。楚衍看见这片雪花在雪幕中以极快的速度穿飞,在后面拖拽出了一道笔直的线条。然后穿过坚硬的青石墙面,留下了一个细小的洞孔。
楚衍的视线穿过这个细小的洞孔,继续跟随着这片雪花。尽管它已经越来越小,越来越细微,但楚衍的目光还是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它。它仍旧在以极强的穿透力前行,击穿了一颗老柳树,接着是一块石头,一块破木板,最后以一个倾斜的角度没入了巷道的积雪当中,方才消弭。
楚衍回过神来,他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以普通人的目力,是根本无法捕捉到这片雪花运动的轨迹的。他心中带着疑惑,正要开口问绩溪师兄,漫天凝滞的雪花却突然一下子全部倾泻了下来。
冷冽的雪花扑面浇来,令楚衍狼狈地打了一个喷嚏。
落雪逐渐正常,他勉力睁开眼睛,看见绩溪师兄已经放下了右手。双手负在身后,身姿挺拔坚毅。只听见他说道:“读书人参悟天地至理,厘清事物运行的规律和脉络,借势而为。至圣先师甚至能够言出法随,随意吐出一字便有不能承受之重。这就是力量。”
“可是北境的妖族却从来都不读书,它们的力量又是来自哪里?”楚衍问道。
“是禁忌的力量。曾经有记录的相关书籍都已经被李据下令焚毁一空。”绩溪师兄说道,“不过你要是好奇的话,我可以给你讲一讲。”
见楚衍点了点头之后,绩溪师兄继续说道:“这个世界最开始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的。它曾经破碎过很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