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恢复自由后,时烟一直都足不出户地留在家里,不愿走出来。沈司格在家陪了她两天后就又去了公司。
上午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沈司格。
“附近的派出所你知道在哪里吗?我要过去。”
沈司格告诉了她,问:“要我陪你吗?”
她摇头,“不用,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老陈是这个地区派出所里资格最老的警员了,干了一辈子警察,也是临近退休了,看见时烟,也是唏嘘。
“姑娘,别灰心,你还年轻,往后的路呀,还长着呢。”
时烟轻轻嗯了一声。
“你的事,三年前我也听说了,闹得挺轰动的。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当初走错了路。现在没事了,这一章算是揭过去世了。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我能帮我就帮你。”
时烟说:“嗯,谢谢您。”
老陈呵呵地笑,“你出狱那天你教化官就特地打了电话给我,说,要是有事,就让我多帮衬着你。你呀,以后只要每个月到我这里来一趟就行了。”
“嗯,我知道了。”
“你现在生活有保障吗?有没有什么困难?你放心,有困难咱们政府会帮助你的。”
时烟摇头,“没有困难,有吃的,有住的,不会麻烦政府的。”
“那……”老陈沉吟,“还画画吗?”
时烟怔住。这些天,沈司格和院长他们都没有同她提画的事情,有志一同地,都不在她的面前提“画”这个字。她自己也不提,都已经忘了,她其实是会画画的,也是因为画而坐的牢。
摇了摇头。不知道,不知道还要不要画,不知道还会不会画,不知道还会不会握画笔,不知道还敢不敢握。
老陈却并没有看懂她摇头的意思,以为她摇头是不愿意画了,可惜地,“那太可惜了。姑娘,画,咱还接着画,只要不走歪路,咱还是可以振作起来的。你那么好的才华,丢了多可惜呀!你说你才多大呀,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得好好活下去呀!你说是不是?”
她轻轻嗯了一声。
在老陈的唠叨声中,她离开派出所,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看着满大街表情冷漠的人群。
也许在这些冷漠的人嘴里都曾谈论过她的事情,如今她在他们的身边走过,却无人知道她是谁。
如今相望不相知。
三年不曾见过这么嘈杂的人群,不曾走过这么繁华的街道,不曾听到过这么多的欢声笑语。
为什么,却都不怀念呢?
是了,因为怀念其实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可是所有的美好,却都在那三年里,一点一点地在她的生命里飞走了,流失了。
所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怀念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走过繁华的街道,穿过热闹的人群,却好像越走越安静。
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她坐进去。
“小姐,请问去哪里?”
她无意识地看着穿外,随口答了一句:“墓园。”
司机看她表情恍惚,就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以为她家里有亲人去逝了,就说:“小姐你也节哀,这谁家没个生老病死的呀,想开点。”
时烟恍恍然地应了一声:“嗯,谢谢您。”
司机见她这样,也没好再说什么,一路将她拉到了墓园,她打开车门就要下车。
司机叫住她:“小姐,您还没付车资。”
她回过神,说了句:“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拿出沈司格给她的钱,给了一张一百的给他,就下了车。
她慢慢地走着,远远地,还能听到司机的声音。
“小姐,小姐,找您的钱!”
时烟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往墓碑林立的墓园深处走着,层层叠叠的,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的暖意。身上穿的是沈司格买给她的羽绒服,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墓园里,平常那么温暖的羽绒服,现在却不再温暖。
这个时间段,墓地里根本没有人。安静而朴素的墓园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不快也不慢,只是安安静静地走着。只是不再见繁蕤的草木,除了松柏和万年青,其他的树木皆是光秃秃的,不见一线生机。
在中间停下,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上镶嵌着一张黑白的照片,一个相貌清秀的女人,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
一个一生未曾嫁人的女人,她的墓碑上应该怎么写呢?
林芳芝之墓。生于××年,卒于××年。养女:时烟 林柏素 谨立。
她慢慢地在碑前坐下,与这个温婉的女人对视着。
忽然发现,原来,他们是这么的相像。一样的长眉,一样淡色的嘴唇,那眉那眼,任谁看了不会说她们是母女?
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呢?
到死,帮她立墓碑的人,是她的女儿,却也不是她的女儿。
“如果早知道这个结果,你当初是不是就不会将我生下来?是不是就不会将我丢到福利院?是不是就不会将我重新领养?”她问眼前这个温婉的女人,“你后悔了吗?”
你后悔过吗?
“可是,我后悔了,真的很后悔……”她将头慢慢靠在碑上,低低地笑,“你总是对我那么好,留了那么一大笔钱给我。你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就预见了我的结果?”
“……你留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受苦,何其忍心……”
阳光照射在身上,照在她短短的头发上。不闻鸟叫,不见虫鸣,只有她一个人低低的声音如同耳语,软软的,碎碎的。
偶有风吹过,细细地吹动了她的发丝,但浅尝辄止,却不大。恍惚间,她竟以为是她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如小时候一般。
然而,现在,她这般的伤悲,她却仍在照片里对着她温婉地笑,不再出言安慰。
正午的太阳渐渐转成金黄色,西下时余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周身镀了一层金色。
黄昏时,沈司格找到这时,她仍然一个人在静静地坐着,靠着墓碑,抱着双膝。碑上的那张照片就在她的颊边微笑。
他轻轻走到她面前,蹲下,似是怕惊吓到她一般地,极轻极轻地唤了她一声:“时烟。”
她动了动,似乎是慢慢地清醒了过来一般,抬起头,看着他,看到他眼睛里的不舍与心疼。
“你一个下午,都在跟她说话吗?”
她又动了动,松开了抱着双膝的手。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有没有跟她说,你找到了一个好男人,这个男人不会辜负你,你会嫁给她,然后生一个孩子,你的孩子不会在福利院里长大,不会受这么多的苦楚。你和那个叫沈司格的男人会好好照顾她,给她所有的爱。你和那个男人会一直到老,然后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相依相伴。嗯?跟她说了么?”
她的手慢慢松了下来,垂到了冰冷的地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平常总是线条冷厉的脸,在这夕阳之下,总是不可思议的柔软,墨玉一般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她的脸,里面除了情意,竟别无杂质。
一股酸意冲上心头,除了看着他,她竟然不知道还能做出什么反应来。
“总是这么笨可不好,你得告诉她,你比她幸福。这样才不枉你今天到这里来一趟。”
看着她的样子,他问她:“你恨她吗?”
她摇头,她从来不知道恨的定义到底是什么,一个根本不知道“恨”到底是什么的人人,又如何去恨呢?
“那你还爱她么?”
爱吗?她摇头,不知道。
“你说,她会同意让你嫁给我吗?”
她看着她,轻轻点头。她会,她那么爱她,任何事都不忍拂了她的意,他是那么优秀对她那么好的一个男人,她又怎么会不同意?
沈司格微笑着,将手轻轻放到她的头上,亲吻她的额头,眼睛,与嘴唇。
“既然她都同意了要将你嫁给我,那么……你就不要再怪她了,好不好?从今以后,你将不会再受苦。”
时烟看着他,忽然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开始决堤。
初被抓时,她没有哭;知道被柏素陷害时,她也没有哭;知道林芳芝死亡的真相时,她仍然没有哭;得知她与林芳芝的关系时,还是没有哭。
可是,憋得太久了啊!
嘴唇越来越哆嗦,一声呜咽从喉咙深处传了出来,一直以来都干涸的眼眶聚满了氲氤的水气。终于再也没忍住,冲破了堤防,所有的坚强忍耐所有的委屈难过都在他这番话里被冲垮,倾洪而下。
从慢慢地呜咽到放声大哭,暮霭四合,寂静的墓园里她的哭声异常的响亮,似乎是带着回声一般地,听者不忍。
却不知地下的亡魂听了,又会做何感想?
躲在沈司格的怀里,她大声地哭,哭到声嘶力竭哭到喉咙沙哑。
沈司格抱着她,将她密密地搂在怀里,放任着她的大哭。只是在她哭到气噎的时候轻轻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
他侧过头,看向林芳芝的墓碑,她仍然在对着她们微笑,看着他们的拥抱。错眼间,那笑容里却仿佛有了一些安慰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