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十八年秋月,圣祖夜访隹亭,欲以策问之。时见隹亭蹲其身,当庖厨之役。圣祖远而泣之,曰:“才士遗贤于市井,武者老死于案牍,此乃世之祸也。”顷之得入,上曰:“吾处微时,殆之汲汲;宫闱事杂,亦恐其祸。而智术短浅,讫无所就,惟望先生开愚而拯厄,实为万幸!”
亭默然久,问曰:“上何人?欲何事?有何志?”此为子介三问也。凡后世之人,欲善其事之前,须自问此三,而后可成也……
——《秋凉野史·安朝·圣祖本纪》
说话之间,胤之和狐印就已经走到了隹子介的居所前。在那残破不堪的矮墙里,隹子介正围着围裙,蹲在水槽旁洗刷碗筷。
胤之望着隹子介专心致志侍弄碗筷的背影,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白日里才气睥睨的才子策士,一时间眼眶竟然湿润了。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怀才不遇,这种怀才不遇并非是自己自视甚高,也并非是眼高手低,更不是所谓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种怀才不遇是我们对于自己的信任,更是对于突破自身所能的渴望。
空怀满腹经纶却不得尺寸施展之地,徒有雄心壮志却毫无半点适得之所。眼前的隹子介让胤之想起了裴义方,身怀报国壮志却委身于下;胤之又想起了栖霞公主,心怀天下之势却只恨女儿身;胤之又想起了自己……
而此时隹子介也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对着缓步走来的胤之作了一揖道:“子介失仪了,还望公子见谅。”
胤之早已整理好了情绪,脸上没有了方才的悲戚,只留下那真诚而又和煦的笑意。他知道隹子介和自己一样都是位卑志高之人,这种人需要的并不是怜悯同情的眼泪,而是发自内心认可与肯定。
“先生不必介怀,倒是胤之失礼了,前来拜访却未曾带着礼物……”
胤之摊开了空空如也的双手,对隹子介笑道:“不仅如此,我和狐印两人还未曾用过晚饭,怕是要从先生这里讨点吃食了。”
隹子介闻言也是大笑道:“不瞒公子,子介刚才与贱内的那一餐,已让家中粟米无馀。”
“方才我与狐印在先生家门口,听到一个硕鼠说‘这人家中无米,我等还是投奔他处吧。’”胤之佯装诧异的问隹子介道:“莫不是此鼠说的就是先生家?”
饶是胤之的风趣,倒是让狐印忍不住先笑出声来,而后胤之和隹子介二人皆是大笑,携手走进了堂屋之中。
胤之在安坐之后,便对着狐印耳语吩咐了几句。待狐印离去,他才开始仔细的打量着四周的摆设。
简陋的一室两厅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空荡的主厅除却一张矮桌与几把椅子之外再无其他,狭小的东厅里面摆满了书卷典籍,而西厅则被一张破布帘子所遮蔽,里面时不时传来了阵阵的咳嗽声。
“子介,是不是有客人来了?”
一声憔悴无比的轻唤从布帘之内传来,隹子介连忙仰首对着布帘回道:“娘子,适才我和你说的那位公子应约而来。”旋即,他又低声对胤之说道:“贱内抱恙在床,还望公子见谅。”
胤之点了点头,在隔着布帘和那妇人寒暄了几句后,他便低声问隹子介道:“嫂嫂生的病怕是沉疴已久,先生问过了大夫吗?”
隹子介没有回话,只是神情黯然的拉着胤之来到了书房之中。
轻掩房门之后,隹子介从角落里拿起了白日里摆摊用的旗幡,他指着那破旧旗幡上面的字,问胤之道:“每日十卦,每卦十文。公子可知道我为什么会打上这样的标语?”
胤之摇了摇头,静待隹子介的下文。可是隹子介并没有继续解释,而是又从一旁拿起了一本早已破旧不堪的《论语》。
他惨然的说道:“子介年幼之时,就常闻先师教诲,君子读书所图者有四,一曰为天地立心,二曰为生民立命,三曰为往圣而继绝学,四曰为万世开太平。如今我已过而立之年,于己无半点功名,于国无尺寸之功,于家……仰不能侍父母,俯不能畜妻子,实愧对父母生养,愧对先师教诲。”
胤之默然,武人之悲在于英雄易老,而学子之悲则在于才不尽用。若是他隹子介胸无点墨,怕是对于眼下的穷困潦倒根本不会在意。但是偏偏隹子介的胸中有着济世安邦之才,志向和抱负也是高远的很,这样的他又如何能安于窘迫贫穷的现状呢?
虽然眼角的泪花被隹子介轻轻拭去,可是他脸上的悲戚与黯然却无法被抹去。只见他缓缓的摩挲着手中的那本《论语》,似是这本书上的每一个褶皱与尘垢,都是他青春最美好的回忆。
胤之默默的听着隹子介诉说着自己的身世,才发现已过而立之年的他竟然是如此的艰难。
隹子介幼时丧父丧母,幸得遇恩师养教,并许以膝下爱女。待及少年时,他便才华横溢,渐渐闻名于乡里。可是就在他志得意满,准备上洛都科考时,却因新婚妻子的重病而羁绊,从此蹉跎了岁月。
想来第一次见到他,那写着“每天十卦”的旗幡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心忧家中的病妻,只想早早回家而已。
“且不说我与内子成婚之日所许下‘相濡以沫,至死方休’的诺言,就单论先师对我的抚育和教诲之恩,我也不能抛弃内子,独自一人举士啊……”说到这儿,隹子介的神色却是复杂的很,有对于妻子的爱恋,又有对于蹉跎的悔恨;有对于先师的感激,又有对于前途的迷惘……
“先生……”
沉默良久之后,胤之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隹子介摆手打断了。此时的隹子介早已从刚才的悲戚之中走出,脸上又露出了原先谈笑风生的洒脱,只是微红的眼角仍在,怕是心中的黯然和悲戚亦是犹在。
胤之知道隹子介需要的并不是同情与安慰,他正了正心神,恭敬的问道:“实不相瞒,胤之此次前来就是为了先生给我解的那个‘圉’字,还望先生为我答疑解惑。”
隹子介抚手笑道:“为公子答疑解惑之前,我还需问公子三个问题。”
“先生请讲!”
“其一:公子是何人?其二:公子欲何事?其三:公子有何愿?”
“帝之子,帝之位,帝天下!”胤之目光灼灼的看着眼前的隹子介,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便是大安武德皇第十九子,我的生母是陈国公主丽华夫人。由于陈国在母妃育我之前就灭亡了,所以自幼我便遭受周围人的白眼与轻贱,这种轻贱在我母妃辞世之后愈加深重。”
胤之淡淡的话语,仿佛像在说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一样,是那么的平静而又淡然。“我在深宫的这十数年里,没有任何一个皇子愿意与我交好,甚至我的父皇都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不知道我夺嫡的欲望从何时萌芽,亦或是它本就存在于我的血液中。或许从我开始悲叹母亲的命运时,它就开始缓慢的滋生,并深深的侵入到我的骨髓之中。”
说着说着,胤之仿佛又看到了三日前的那夜,摇曳在光影之中母亲孤独的身影,他的眼眶不由得红了许多。当他再望向隹子介时,却发现隹子介早已用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