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始鸿蒙初辟,天地清浊相离,世间始有风气。元始天王所化东南西北中五帝共辖人间,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木帝也;南方赤帝赤熛怒,火帝也;中央黄帝含枢纽,土帝也;西方白帝白招拒,金帝也;北方墨帝叶光纪,水帝也……而后万载,五帝羽化。时诸侯相侵伐,百姓不得安,而天下弗人能征。
——《秋凉野史·五帝本纪》
秋凉先生如晤:
去年秋末寒至,胤之曾奉尺牍于尊下,寥寥片语亦不能言某心中所想。胤之自齿龀之时有幸与先生神交,业已十年有余。虽此十年之间,胤之仅与先生通函十数,但若言此世尚有懂我知我之人,必先生一人耳。
前度之函,仅述笔墨之趣而达钟雅之情,非我志之所在,实乃势之所迫。今与先生试言某身世境遇及心中所愿,言鄙之处,幸勿为过。
……
人之所患,非饔飧不济,亦非囊橐无余,更非位卑命贱,乃周遭皆是名赫显贵之人,唯有自己一人卑微不堪。
而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是安国的十九皇子,除却“皇子”的尊贵称号和那个显赫的姓氏,我一无所有。虽然我并不知道在这个诸侯林立的时代,到底有多少个皇子王爷,但是我却知道在这个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个皇子会像我这样的卑微不堪。
自我出生到现在的这十七年里,没有任何一个皇子愿意与我亲近。而我的父皇也从来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有时候我甚至都怀疑他根本不记得还有我这样的一个孩子。我想这样的卑微不堪,除了父皇膝下子女众多的缘故之外,更主要的是因为我生母的悲惨身世吧。
我的母亲是丽华夫人,她曾是一位尊贵无比的陈国公主,风华绝代而又毓秀清婉。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世上任何的溢美之词都无法确切形容她的美丽。我更觉得,她之所以在三十三岁红颜未老之时猝然离世,是因为上天不忍见到如此美丽的女子慢慢老去而故意为之。
我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个卑微不堪的亡国之人。在十六岁时她来到了安国,为了陈国的命运而奔走呼号。高贵美丽的她为了陈国而放下了身段,周旋于大安的王公贵族之间。为了陈国她甚至委身嫁给了我的父皇,做了他众多妃嫔中最为低微的夫人。
可是母亲这样的牺牲,并不能挽救陈国的大厦将倾。在她十九岁的时候,陈国还是被安国所灭,彻底的消失在这腥风血雨的乱世之中。更为讽刺的是,那个领兵灭亡她母国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我的父皇。
母亲的悲惨命运还远远不止于此。在陈国灭亡之后,她便因为琐事被父皇打入了冷宫。生无可恋的她曾打算自戕以殉社稷,只是因为发现了腹中的我才无奈的苟活了下来。家破之人不如彘,亡国之人不如犬。这十数年来,母亲在这深宫之中可谓是受尽了屈辱与折磨。
自我出生时,我和母亲就这样相依为命的在冷宫之中过着贫苦低贱的日子。直到三年前的那个秋夜,母亲终于走完了她凄冷孤寂的三十三年……
她在弥留之际曾说,人恰如草木一样,既然会有春生夏长的喜悦,便逃不掉秋收冬藏的悲哀。只是草木凋零尚有开花之季,生命若逝可有重生之时?
母亲逝后七日,我曾画亡母遗容并题诗一首,了慰心绪。
云衣素手颜如画
青**雪鬓霜华
不知今秋梧桐叶
可是来年迎春花
在母亲仙逝的半年之后,我便从这座冰冷无情的深宫之中搬了出来。我被安排在一个年久失修的府邸,霉气腐气尘气雨气皆聚,好不热闹。只是我听闻周围人说,这是母亲生前耗费金帛托请了大安的内府总管,而特意为我选好的居所。
我虽不明白母亲为何会为我安排这样一个破败不堪的居所,但是好在周遭没有了宫闱之人的白眼,也没有了那些让我卑躬屈膝的哥哥们,更没有了那些让我烦心的尔虞我诈。我的确喜欢这里,因为像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卑微皇子,本就不会去奢望锦衣与珍馐,更不会去奢望储位和恩宠。没有了野心与羁绊,我倒也能自得其乐的过着尚算温饱的日子。
这三年来,我一边整理着母亲的遗物,一边寄情于笔墨书卷。有时候我甚至自嘲道:
“洛都城中雁载轩
我与苍云各半间
三更苍云去作雨
回头方羡我悠闲”
这便是我的生活,淡然无味却又自得其乐。有时候我甚至打算就这样“日上三竿我独眠,南山空谷书一卷”的安度一生直至老死。可是半年前我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却发现了母亲不为人知的悲惨遭遇,还有那让她猝然离世的真相。
那些害死我母亲的人,便是父皇的妻子,同时也是大安的皇后,还有她的两个儿子——庆王和闵王,他们同时……也是我的哥哥。
我曾闻《大雅》有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我亦曾闻《孝经》有云:扬名后世,以显父母。为人子者,我必须得让那些逼迫母亲饮恨长辞的罪魁祸首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亦得为母亲夺回本应属于她自己的名分和尊严。
尽管此事凶险,稍有不慎我就会有灭顶之灾,但我还是开始了我的复仇计划。我开始愈加的隐忍克制和谋于心机,我巧妙的周旋于大安朝堂的各个势力之中。为了复仇我忍辱负重去投靠我的仇人,为了复仇我绞尽脑汁去获取父皇的信任,为了复仇我甚至卑躬屈膝的去逢迎让我恶心的人和事。
我明白再多再强的蛮力,都敌不过片刻的深思熟虑。可是我想我需要通过一场杀戮,来平复我这些年来的压抑和痛恨。我也的确需要一场杀戮,来攻击我的那些敌人间最薄弱的环节,而这个环节就是他们最为脆弱和缺少的东西——信任与亲情。
于是我选择了闵王,他是皇后的爱子,更是逼迫我母亲枉死的直接凶手。我伺机杀害了闵王,并巧妙的将他的死嫁祸给了庆王。我成功挑起了所有人对于庆王的怀疑,又巧妙的把庆王的视线转移到了我的另一个哥哥——敬王的身上。
接着我为了颠覆王皇后及其母家的势力,而假意投靠了庆王,利用他和王家的势力引起了父皇的注意。接着我又巧妙的利用父皇和皇后母家的龃龉,开始着手打击王皇后一族的势力……
随着仇人一个一个的得到解决,我却突然发现导致母亲枉死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这些人和事,而是一个颠破不灭的真理——权重者骄奢益,位卑者贱莫甚。恰是母亲本身的卑微,造就了她枉死的结局。所以我要……夺嫡。
我不知道我这种夺嫡的欲望从何时萌芽,亦或是它本就存在于我的血液中。或许从我开始下定决心为亡母复仇之时,它就开始缓慢的滋生,并深深的侵入到我的骨髓之中,我觉得是时候应该要为自己的命运而认真的奋斗一次了。
……
鄙夫有志,不可度量;行苟有恒,久自芬芳。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勉力为此者,将以昭后世位卑志高之人,虽夙愿不易,亦不应轻言弃之者也。
所述之志,或有唐突鄙陋之处,亟祈谅宥,胤之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