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天黄昏,刘怀荫拉着四儿婆媳的屍体向村东头走去,他一路上在想,往哪里埋呢?按说,应埋到李家祖坟,但那块坟地已经分到别人名下了,旧坟也要平掉,哪能再埋新坟?去年土改分给李家的地,因是右倾错误路线下分的,也不算数了,这尸体还真没法处埋。村外不远处,有一片乱树丛,里面有一口枯井,两人来深,不如把屍体扔在那里边,上面盖些土,将来李家若寻找亲人屍首,便指给他。想到此,便拉着板车来到枯井边,将两具屍体抱下来,坐在一旁石头上抽起了旱烟。
他抽了一袋又一袋,今天发生的事把这个老实农民搞得蒙头转向。两年前予明回家,亲口对他说过,消灭地主阶级,不是把他们都杀掉,而是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是政策变了,还是下边不按政策办?打死了李予明的娘和媳妇,日后见了予明兄弟怎么交待?好歹自己也是个农会干部啦。
他心里难过,迟迟不忍心把屍体扔下去。
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怀荫把烟袋别在腰里,伸出双手把明儿娘抱起来扔到了井里。回身再抱四儿,忽见四儿身子一动,轻轻呻吟了一声。怀荫大喜,连喊几声四儿,果然活了。
原来四儿挨了那一棍,昏了过去,也许就是医学上说的休克或者晕厥,经雨水一淋,甦醒过来。
四儿睁开眼睛惊恐地四下里看看,见怀荫在跟前,便问道:“刘大哥,这是在哪里?俺娘呢?盼盼呢?”
她头发散乱,脸上斑斑血迹,衣服多处破碎。挣扎着想起来,起了几起又倒下了。
怀荫本想往井中抛些土,掩盖一下屍体,又想,应该先救四儿。他把昏迷中的四儿揹上,从村外绕着往自己家里走。这时天已经昏黑了。
忽然他发现前面小路上有一个人影,急忙俯下身躲在一座坟头后面;那人也发现了这边有人,便藏在一簇灌木中。相持几分钟,那人匆匆向东走去,好象怀里还抱着一个包袱。
怀荫心想,这能是谁呢?
这正是张少荃,怀里抱着盼盼。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偶然一件小事,往往会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自己无法预料,更不能主宰,追求和奋斗也是徒劳的。
这天黄昏,四儿和盼盼母子邂逅,如果盼盼放开嗓子哭上几声,怀荫,也许连四儿会听到,母子就团聚了。本书中的故事就不会发生了。四儿也许就不会去省城,不会遇见陈杏花,也就不会有一段美好的姻缘和光辉璀璨的经历,等等。她也许带着盼盼隐蔽一段时间冒出来,也许不得不和黎明办了离婚手续而另嫁他人;也许离婚不离家,住在几间破草房里,守着几亩土地,忍气吞声过日子;也许她不甘侮辱而悬梁,或采取极端手段和黎明宫红拼了命;但也许黎明改变了主意,一脚踢开宫红,而和四儿重归于好;也许以上“也许”统统不存在,而出现谁也意想不到的结局。
母子二人,一个在别人背上,一个在别人怀里,就此擦肩而过了。
怀荫的家在鸡鸣屯的东北角,他的小破院的东墙外便是田地,所以没人发觉。怀荫家中只有娘和妻子,妻子快四十岁了,不生育。当怀荫把浑身是伤的四儿揹来时,婆媳二人又惊又喜。赶紧把四儿放在炕上,脱掉外面的脏衣服,擦去身上的泥水,可是伤口处不好处理,只用干净布沾着温水擦了擦,然后盖上被子。怀荫妻蒸了一碗鸡蛋糕,用小勺一口口喂下。四儿见来到怀荫家中,也就放了心了。想起白天情景,不觉嘤嘤哭起来。俩个女人在一旁劝慰、叹息。
这怀荫娘的娘家和四儿的娘家是一个村的,按街坊的辈份四儿应叫她姑,虽是贫富差别,倒也不错的。怀荫娘两次生病,多亏四儿接济。
忙活一阵子之后,怀荫娘便跪在菩萨龛面前祈祷。
怀荫说:“四儿在这里,咱谁也不能传出去,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说。”
又对四儿说:“四妹妹,你先在我家养伤,哪里也不能去,下步怎么办,等伤好了再说。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会儿呢?你什么也别想,先安安稳稳睡上一觉。”
四儿只觉浑身疼痛,一点儿劲也没有,头脑昏昏
沉沉,听了怀荫一家人劝说,果然沉沉睡去。
怀荫上半夜打了个盹,下半夜便掖上点儿钱上了县城。半晌午回来,买了些治外伤的药,给四儿涂上。他觉得白天四儿在屋里不安全,院子里靠墙竖着些秫秸捆儿,他把里面整出一个空儿,铺上麦秸,让四儿白天躺在里面,黑了天再回到屋里来。
四儿睡了一夜一白天,精神好多了,当然伤处仍然很痛,特别头上那一棍,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并且渗出血水来。
吃罢晚饭,娘睡去了,四儿也上炕躺下。怀荫便搬把凳子坐在四儿炕前。怀荫妻知道他们要谈正经事,自己插不上嘴,便在灯下做活儿。
四儿首先说:“大哥,你先说说对昨天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怀荫说:“我也拿不准,我觉得大陈小陈这两个人办事很地道,若他俩在,不会发生这种事。小陈见你婆媳俩已死,哭了,大陈虽没哭,也很气愤,这是我亲眼见的。那个姓宫的女队长,表情就不一样,虽然也很生气,把怀藻训了一顿,可不像是真心。她在紧要关头把大陈小陈叫去开会,这里面有文章。”
四儿点点头,她在琢磨怀荫这段话。
怀荫又说:“反正我觉着这女人妖里妖气,不像正派人。听说她是予明身边的人,不能额外照顾,至少也不能比别的地主更厉害啊?马老五被打死是因为确实埋着银元,而且马老五是一家之主。打死你婆婆倒情有可原,打死你实在没道理。”
接着四儿提出一个实质性的问题:“你说李予明会不会对我变心了?”
怀荫曾往这方面想过,但是他否定了。他不相信予明会变得这样坏,他是了解予明的。他问四儿:“你这样说有什么根据?”
于是四儿把对宫红的印象以及跟二旺的谈话特别是予明拒不见她的事说了一遍,认为宫红和李予明的关系肯定不正常。
怀荫低着头好久没有说话,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忽然他抬起头来,说道:
“四儿,我觉着是有人成心要你的命!这鸡鸣屯你是万万呆不住了,你隐名埋姓,远走高飞吧!”
四儿点点头,同意怀荫的看法。“可是到哪里去呢?往娘家去?不行......”
“往李予明和宫红管辖不到的地方去,往省城去,哪里人多地方大,好藏身,即使解放了也不容易暴露。可是你一个孤身女人这一路可怎么走啊!”
四儿说:“就依你说的办吧,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大不了是一死,豁出去了!”
二人商定,再休养三天,然后启程。
可是四儿又低声哭起来,她说:“找不到盼盼,我这当娘的怎么忍心离开呢?”
怀荫说:“孩子我继续找;我估摸着孩子没危险,你放心走吧。”
第三天,怀荫妻烙了几斤面的饼,带着路上吃。又拿出她拆洗过的一身棉衣:棉袄穿在身上,一早一晚的天已经冷了,棉裤包在包袱里。怀荫妻把四儿的长发绾成纂,交待说:
“四妹妹,从现在起,你就不要再洗脸梳头了,脏点儿、邋遢点儿更好。你模样长得俊,可要小心啊!”
“嫂子,我记住了,我小心就是。”
怀荫挠着头皮,在屋里转来转去,他的心情十分焦急。他说:
“四儿啊,我是真不放心啊!有心送你一程,可两个人目标更大。再说我走了,对村里不好交待。这一路肯定十分艰险,我也没有好主意,是福是祸,你自己去闯吧。”
这个硬汉子觉得喉咙有些梗塞。
怀荫娘说:“四姑娘啊,你走后我天天一柱香,在菩萨面前替你祈祷。菩萨是大慈大悲的,一定会保佑你的。”
怀荫拿出5块银元交给四儿,这是斗争马老五的胜利果实。又拿出一些边区票子。四儿觉着确实需要点钱,便收下了。
下半夜,鸡叫三遍之后,全家起床。四儿和婆媳二人洒泪做别。怀荫推开柴门,天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怀荫侧耳细听,没有动静。他和四儿走出小院,向东一拐,走进了麦田。大约走了二里路,才上了大道。四儿从怀荫手中接过包袱,说道:
“怀荫哥,请站住吧,我走了。”说罢,双膝跪倒在地,“四儿不死,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怀荫慌忙扶起四儿,说道:
“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呀!人谁没有难处,说到恩情,你给我的还少吗?”
四儿说:“现在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知己的人了!哥,多保重,请回吧。”
说罢,转身顺着大道向前走去。大约走了百十步,四儿忽然转过身来,压低声音喊道:
“怀荫哥!”
怀荫急忙紧走几步追上四儿。
“差点忘了一件大事,你抽空告诉我娘一声,就说我没死,叫她不要挂着。”
“你不说我也会去的,放心吧。”
四儿向前走去。黑暗接着吞没了她的身影。
渐渐地东方泛出鱼肚白色。前面朦胧出现一个村庄,这是鸡鸣屯的邻村,为了怕遇见认识的人,四儿紧走几步,趁天不亮穿过村子。街上冷冷清清,只遇见一个拾粪的老头儿。快走出村子时,忽见路旁空地上两个人正抱着红缨枪睡觉,抬头看,一根高杆上吊着一个人,倒把四儿吓了一大跳,放轻脚步走了过去。
四儿一口气走了40里路,时间已是中午。她来到村边一户人家,说明自己是往部队探望丈夫的,经过这里,讨碗水喝。这家只有一个老太太在家,听说是军属,便把四儿让到屋里,倒上热水。四儿拿出烙饼,吃饱了继续赶路。
下午又走了三十里路,来到一个村外。天已经黑下来了,四儿有心到村里借宿,怕万一投错了人家,一个年轻女人,那可了不得。更怕民兵盘问。她瞥见那边麦场边有一间小草屋,便走过去。幸好里面堆着一些干草,她想,就在这里过夜吧。又想这样实在太冒险了;可这么冷的天,总不能睡在露天,只好听天由命了。她也顾不得脏净,把干草扒了个窝儿,躺了进去,又往身上扒拉些干草,权当做被子。谁知竟是这样的舒服,这样的暖和!立刻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放亮。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干嚼些烙饼,开始了第二天的行程。
四儿估计已经逃出一百里路了,绷紧的心开始放松了。想起娇儿,心中如同刀割一般。她三十四岁上才生了这儿子,不容易啊!如今他在哪里呢?离开了娘到了一个陌生的家庭,他不哭吗?不想娘吗?孩子啊,但愿是好人家抱走了你,不打你,不骂你,待你好。但是,也许......也许我的儿已不在人世了。想到此,她悲痛欲绝。这里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旷野,她放声大哭起来,把多日的冤屈和恼恨都倾泄了出来。只哭得天旋地转、精疲力尽,方才止住哭声,转为抽泣。想起那个负心汉和狐狸精,咬牙切齿,此仇不报何以为人!而为了报仇雪恨和找到娇儿,一定要活下去。她擦干眼泪,又上路了。
下午,来到一个村口,忽然发现四五个儿童团手执红缨枪站岗。四儿慌忙之中折向麦田,想从村外绕过去。这一下引起了儿童团的怀疑,高喊:
“干什么的,站住!”
齐呼拉地跑过来,用红缨枪顶着四儿的腰,押到了学校。
这学校已停课,成了农会和民兵的办公场所。这里像是新解放区,一片忙乱。民兵队长没空审问,便把四儿关在一个空屋里,外面加了一把大锁。
四儿心想:“糟了,若押回原籍就完了,天黑以后一定要逃出去!”
天黑了,人们陆续回家吃晚饭,院子空了。四儿从窗棂子往外看,进来一个老头儿,转身把校门关上。他走进一间房子,出来时手提一只马灯,各屋照了照,最后来到关四儿的屋门口,向里问道:
“喂,喂,里面的人听着,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大爷!”四儿说,“我是往部队上探望丈夫的,不是坏人,您老人家放了我吧。”
“哗啦,”老头儿开了锁。
老头儿提着马灯照了照四儿,忽然一愣。又把马灯凑到四儿的脸上,眯起老花眼仔细看了一番。四儿心中害怕,莫非这老头儿认出我来了。
老头儿又把马灯举到自己脸上,问四儿:
“孩子,你认识我吗?”四儿端详着这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摇摇头。
老头儿頺然。手提马灯走出屋门,迟疑了一下,转身对四儿说:
“孩子,在这里关一夜会把你冻坏的,走吧,到我家睡去。”
“好,大爷!多谢您老啦!”四儿绝处逢生,喜出望外,跟着大爷往外走。
在大门口碰见了民兵队长,他问:
“陈大爷,她是什么人?”
陈大爷说:“她是往部队看她丈夫的,是自己人,我领她到我家住下。”
“那就麻烦您了,陈大爷。”民兵队长正愁着无法处理这个女人。
陈大爷领着四儿走进一个农家小院。院内有几间草屋,陈大爷推门进屋,屋内只有一个老太太,陈大爷说:
“花儿她娘,你看是谁来了?”
老太太一把抓住四儿:“这不是杏花吗?我的闺女,你可回来了!”
陈大爷哈哈笑起来:“你呀,想闺女想迷了吧!”
“你笑什么?怎么这不是咱杏花吗?”陈大娘拉过四儿凑着小油灯仔细看着,“乍看像,仔细看就不像了,这眼睛比咱杏花的大,肉皮比咱杏花嫩。”
大娘又扳着四儿的头,看了看右耳朵后边,对陈大爷说:
“花儿她爹,咱杏花这里有一个黄豆大的黑痣,你看看,这孩子没有。”
陈大爷笑着说:“还是你当娘的认得准,刚才我就把这孩子当成咱闺女了。”
“那这是谁呢?”大娘问。
陈大爷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大娘说:“你大爷夜里去值班,你正好给我做个伴。孩子你叫什么呀?”
“大娘,我姓郭,叫兰花。”四儿信口说了个名字。
四儿看这屋内,外屋两间,里屋一间,里外各有一个炕,摆放虽然十分简陋,倒也干净。她问大娘:
“大娘你说我像你家谁呀?”
“唉!”大娘长叹一声,“俺老两口啊,这辈子也没生儿子,只生了两个闺女,大的叫杏花,小的叫梨花。梨花呢嫁到本村,夫妻和睦,公婆喜欢,倒也不让人操心。杏花呢?嫁到东乡50里路东涝坡,女婿上学时入了共产党。新婚夜里,县里来抓人,逃跑了,从此没音信,杏花就守了这十几年的活寡。这还不算,公婆是一对老混蛋,硬说是杏花“方”走了他儿子,挨打挨骂是家常饭,可怜我那苦命的孩子......”陈大娘说着,掏出手帕擦眼泪。“和你长得一个模样的便是杏花了。”
“杏花多大啦,大娘?”
“今年虚岁36了,属鼠的,正月生的,你呢孩子。”
“原来和我同岁,我也是属鼠的,八月生的,这么说我该叫杏花姐姐了。”四儿笑着说。
四儿和大娘睡一个炕;四儿的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梨花带着女儿燕子过来了。燕子一看见四儿,便跑过来连声叫姨:
“姨,姨,你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
“哎呀,姐呀!你可回来了,可把我们想死了!”梨花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抓住了四儿的两只手。
陈大爷和陈大娘却哈哈笑起来,大爷说:
“梨花,你看看是你姐吗?”
梨花仔细打量四儿,歪着头围着四儿转了一圈,又倒转了一圈,说道:
“像俺姐,可是比俺姐高点儿,白净点儿。爹,娘,这位姐姐是谁呢?”
二老便把四儿的事儿说了说。
梨花觉得四儿非常和霭可亲,又像自己的姐姐,心里喜欢,便说道:
“兰花姐,我认你做干姐姐吧?”
“好哇,梨花妹妹,我同意。”四儿满心高兴,在这种困苦时候又多了一个亲人。
“那你就是我的干姨了,”8岁的小燕子跳着说,“噢,噢,我又有一个姨了!”
忽然燕子又想起了什么,对四儿说:“兰花姨,我看你手上几个斗。”说着,扳着四儿的手指数了数:“六个斗。我姨是三个,我娘四个,我五个,属你最多。”
她拍着手唱道:“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卖豆腐,四斗开当铺,五斗卖烟儿,六斗做官儿......姨,你做官儿。噢--------我有了做官的姨了。”
大家又哈哈笑了一阵。
四儿对梨花说:“既然咱们是干姊妹了,你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我给二老磕头。”
说着,对着陈家二老双膝跪倒:“爹娘在上,受女儿一拜!”
这给了二老一个意外的惊喜,慌忙把四儿扶起来。
梨花对四儿说:“姐姐我还没给你磕头哩。”说着就要跪下,四儿连忙拉了起来。
梨花说:“爹,娘,今天是双喜临门啊!又是您二老的寿辰,又认干女儿,真是可喜可贺啊!”
“怎么,今天是二老的寿诞之日吗?”四儿说。
“是啊,今天是十月十二日,是咱爹的60大寿,也上咱娘的59大寿啊!”
“啊呀,怎么这么巧啊,咱爹娘真是有缘分啊!”四儿拍着手说。然后从身上掏出两块银元,双手捧着说:
“二位爹娘,梨花妹妹拿了那么多东西,我也没什么贺礼,这点钱表表女儿的孝心吧!”
二老不肯要,让来让去,只好收下了。
梨花去厨房准备饭,四儿也来打下手。中午时分,梨花女婿也来了。三人加上小燕子给二老磕了头,说些祝福和吉祥的话,然后,欢欢喜喜吃饭。宴席虽不丰盛,倒也有酒有肉,这在贫苦农村已是很难得了。
四儿住了三天,要走;陈家再三挽留,又住了两天。梨花天天过来,姊妹二人非常投脾气。
临走的头天晚上,全家聚在一起,大爷说:
“兰花,你拐个弯儿,去看看你杏花姐吧,她好几年没回娘家了,家里不放心啊。叫她捎个信儿来,能回来一趟更好。”又说,“那一带是‘拉锯区’,今天这派来,明天那派来,你要多小心。”
说着,拿出那两块银元:“这个家里用不着,你拿着路上用吧,就不要再推让了。”
四儿对大爷交待的话一一点头答应。见大爷说得恳切,便收下那两块银元。
大娘说:“闺女,这陈家楼就是你的第二个娘家了,有空儿常回家看看。”
第二天一早,梨花把四儿送到杏树林以东的十字路口,依依而别。
从陈家楼到省城,走东涝坡绕不了多少路。当时,东涝坡是两军交界处,以东直到省城,是国民党占领区了。
中午,四儿路过一个村子,坐在一家门口吃了梨花给带上的干粮,男主人端来开水。吃罢饭,坐着休息,主人问道:
“大嫂这是往哪里去?”
四儿心想,不能再说看望八路丈夫了,便说道:
“丈夫在省城做买卖,是去看望丈夫的。”
“往前走不大太平,”主人关切地说,“大嫂年纪轻轻,要多加小心了。”
“谢谢大哥!这里离东涝坡还有多远?”
“15里路,中间没有村子。”
四儿想,事以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走了约一半路程,四下里看,村庄的轮廓都十分模糊了,更不见人影儿。路旁是几处废弃的砖瓦窑和一片或深或浅的洼地,深处积满了水。扑棱一声,从草窝里跃出一只野兔来,吓了四儿一跳。有几只乌鸦从一棵枯树上惊起,哇哇飞走了。这空旷的田野十分瘆人。往前走,道路是个下坡;走了半里路,又是上坡。四儿上得坡来,抬头忽见走来两个大兵,肩上斜背着大枪。四儿无法躲闪,只得低着头硬往前走。快要接近大兵时,四儿两手抱住包袱,快步走过去。已经错开了几步了,两个大兵又回转身来,年长的朝年轻的一使眼色,年轻的喊道:
“喂,干什么的,回来回来!”
四儿不理,更加快了步子。
年轻的紧跑几步,一把抓住了四儿的胳膊,年长的也跟过来,对着四儿嘻皮笑脸地说道:
“嘻嘻,你八成是女八路吧,搜搜,看她身上有没有硬家伙。”
年轻的不怀好意地在四儿身上摸来摸去,说道:
“报告班长,没有硬家伙。”
四儿吓得浑身发抖,心砰砰跳得厉害,两腿不由得跪下求饶:
“老总,放我走吧,我是从匪区逃出来的地主。”
“噢?你是地主?我们就是给你打共匪的,你慰劳慰劳我们呗。”年长的说。
四儿毫无办法,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年轻的把四儿拦腰挟起,向废窑走去。
四儿求饶、叫骂、挣扎,都无济于事。
......
当四儿从废窑走出来时,头发已经散乱,衣服被撕破,鞋子丢了一只。她两眼发直,就像疯了一样。
“啊--------!”她仰面对着大地和天空,发出一声声尖锐地吼叫,以宣泻满腔的愤怒与仇恨!
她虽不是出身书香门第,也不是大家闺秀,但她生长在知书达理的人家,受过传统的封建道德教育,女人的贞操便是生命,蒙受了这样奇耻大辱,她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呢?
她来到一个最大的水坑边,放声痛哭起来。她想,自己活到30多岁,谨慎地、规矩地做人,何敢有半点差池,却屡屡遭此种种灾祸!天地何其大,竞没有我一个弱女子的生存之地!老天爷,你不公平啊!老天爷,你瞎了眼了!
她站起身来,向水中迈出了一只脚,又一只脚,水淹没了她的膝盖。只要再迈出一步或者身子向前一扑,就被这数米深的水呑没了。就在这一刹那,脑海中出现了娇儿的模样,他格格地冲着她笑,张开小嘴向她要东西吃。她打了一个冷颤!如果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也就永远见不了儿子了,而儿子也就永远见不到娘了。还有养育长大成人的亲娘,不也在盼望见到女儿吗?亲密的同胞兄长不也在等着妹妹吗?还有怀荫哥,如果就此死了,岂不辜负了他的救命之恩吗?还有20年情同姊妹的三嫂以及刚刚分别的陈氏一家人和将要见面的陈杏花,能舍弃他们吗?
四儿脑海中还出现了那对可憎的狗男女形象,我死了岂不称了他们的心愿。留着这条命,我还要报仇雪恨呢,还要和他们拚个你死我活呢!
她把迈出的两条湿漉漉的腿又收回来,重新坐在坑沿。努力使自己愤怒和苦痛的心情平息下来。
什么贞操!我为谁守节!守了十几年的节,等待我的是什么?什么礼义廉耻?世上不知耻的人还少吗?不是都风风光光地活着吗?我是一个被蹂躏者,我为什么要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还要看个究竟呢?
宁做雄鬼争斗死,不做冤魂永遗恨!
她站起身,对着水面理理头发,重新绾起纂,拍拍身上的尘土,抖抖两腿的泥水,找到失落的一只鞋和包袱,又上路了。
到村口时,天已经擦黑了。四儿实在走不动了,见路旁有座破庙,想在庙门口休息一下,然后进村打听陈杏花的家。谁知脚下一拌,跌倒了,一时竟爬不起来了。
这时,一个青年农妇揹着一捆玉米秸路过这里,便把四儿抱起来,问道:“这位大姐,面生得很,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躺在这里?”
四儿说:“谢谢大姐,我是太累了。请问,你认识陈杏花吗?”
“大姐,你找她有事吗?”
“我从陈家楼来,给她捎个信儿。”
“我就是陈杏花,大姐,跟我回家吧。”说着领着四儿进了村。
来到一个院落,杏花随手关上门。四儿看这房舍:两间北屋,两间西屋,东面还有一小间,大概是厨房了。
杏花推开西屋门,点着了小棉油灯。四儿看清了,屋的一头是一个土炕,很长,两头顶着墙。炕前一个小桌,桌旁的凳子上放着一只瓦盆,像是洗脸盆。炕的另一头则是一只木箱。屋的那头像是堆了些农具等杂物。
杏花请四儿侧身躺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上,说道:“还没问大姐贵姓呢。”
“我叫郭兰花,杏花姐姐,你比我生日大,叫我妹妹吧。”
“原来是兰花妹妹,你是怎样到的陈家楼,这又是往哪里去呢?”
四儿便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说到全家四口人都把她当成杏花时,二人低声笑起来。然后,凑近小油灯端详对方的脸,几乎同时说道:“你长得还真是像我呢。”
四儿说:“咱爹娘说你两年没回去了,心里惦记着,让你想法捎个信儿去,能回去一趟更好。”
杏花不觉流下泪来,说道:“我也早想回趟娘家,可是公婆不通情理,不放我走。再说我身体一直不好,憷头走路。”
“姐姐身体怎么啦?”四儿也发现杏花病恹恹的。
“唉!别说这些啦,”杏花不愿意一见面就说些扫兴的话,“你累坏了,睡吧。”
当夜二人睡一个被窝,共用一个枕头,十分亲密。十几年来,杏花生活孤单凄苦,四儿到来她很高兴。
第二天早晨,杏花带着四儿来到北屋,对公婆说:
“爹,娘,这是我的干妹妹,叫兰花,来看我来了。”
四儿跪倒在地说道:
“爹娘在上,干女儿给二老叩头。”
婆婆瞥了四儿一眼,转向杏花说:
“杏花,没听说你有什么干妹妹啊,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这是我从小拜的干姊妹,头一回上门。”杏花赶紧说。
四儿掏出两块银元,放到桌上,说道:
“第一次见面,这是女儿孝敬二老的。”
公公喜形于色,把银元拿在手里,“呋!”对着银元的边儿吹了一口,再放在耳边听听,然后,哗啦一声,放在口袋里。
婆婆也高兴了,连问了四儿几句话,对杏花说:
“大远的来了,就多住几天吧。”
二人出来,坐在院子里剥玉米粒,准备磨面子。剥完了便去做饭,做的是:玉米面掺野菜窝头,玉米面粥,大葱拌萝卜咸菜。先给北屋公婆送去,然后二人坐在锅台前吃。
饭后二人来到自己屋里拉呱儿。
几乎是同时,二人发现对方右额角有一块疤,由于头发遮挡看不见,掀开头发便十分清楚了。
二人哈哈笑起来,杏花说:“咱俩可真是啊,不光长得像,连疤瘌都一人长一个,而且都在一边,一般大。”
“妹妹,你的疤是怎么落下的啊?”杏花问道。
“你是姐嘛,你先说。”
四儿注意到,杏花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忙说:“姐,不愿说就拉倒,别生气,别难过。”
“哼!他妈的王八蛋!”杏花怒冲冲地说,“就是东边那个本族的大伯哥,那个恶棍、流氓!平常我就看出对我贼眉鼠眼,去年春天一个夜里,偷偷跳墙拨开我的屋门,我喊呀叫呀,两个老东西就是不管。就这样,我被作践了。”
“你公婆为什么不管?”
“事后知道,那流氓送给他两瓶酒。”
“两瓶酒就把儿媳妇给卖了,真他妈的混蛋!”四儿气愤地说。
“这叫我怎么做人?丈夫回来怎么交待?你记得昨天那个娘娘庙吗?”
四儿点点头。
“我在娘娘庙前哭啊,哭啊,哭完了一头撞在石头香案上!”
“哎呀我的姐呀!”四儿不由叫道。
“这一头劲不小,可撞偏了,没有死,只是撞昏了,被人揹回家,这才落了这块疤。”
“姐呀,苦命的姐呀,你这是何苦啊。”
“从那以后,肚子里就像憋了一股气,这里疼那里疼的。”
杏花说完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四儿听罢伏在杏花怀里,轻声哭起来,越哭越恸。杏花劝不住,便说道:
“妹妹呀,你心里委屈,就说出来吧,憋在心里难受。”
四儿边哭边诉说,把昨天废窑里遭轮奸的事说了一遍。二人抱头痛哭,杏花说:“想不到妹妹的命也和我一样苦啊!”
中午,杏花挑着两只筲去井上挑水,身上没劲儿,只挑半筲。而四儿没挑过水,所以不敢争着挑。然后择野菜,准备晚上蒸锅窝头。四儿缝补昨天撕坏的衣服。冬季天短,农村吃两顿饭,下午吃完饭,刷完锅,就黑天了。杏花插上院门,堵上鸡窝,给公婆铺好炕,拿上便盆。回到自己屋里,点着小油灯,回身插上门栓,再顶上棍子。然后二人上炕,吹灭灯,偎着被窝拉呱儿。
“姐,说说姐夫吧。”四儿笑着说。
“咳,提他干什么?他有什么可说的?”
杏花虽然这么说,可是想起丈夫,心里却是甜咝咝的,黑暗中,她脸上挂着微笑。
“结婚15年了,说来也是老夫老妻了,可在一块的时间只有10个钟头呢。”
“只有10个钟头啊!我的天呐!”四儿惊讶地说。她想,我就够短的了,常常为此委屈的了不得,想不到还有更短的呢!
“是啊,”杏花说,“第一次是杏园相会,两个钟头;第二次是洞房花烛,8个钟头。”
“哟,还蛮浪漫的嘛,那就先说杏园相会吧。”这引起四儿很大兴趣。
“姐做姑娘时,虽不能说很漂亮,在村里也是拔尖的了......”
“这我相信,就是现在也很漂亮。”四儿说。
“别取笑你姐了。”
“东涝坡有个书生叫靳广生,在省立师范读书,比我大一岁,说是小伙棒极了。媒人转来转去,就把两家撮合在一起了。”
“这就是缘分。”四儿说。
“媒人一说,爹娘就同意了。我在屋里偷听,心里那个美啊!媒人临走,悄悄对我说:‘杏花姑娘,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靳家相公是共产党,你怕不怕?’我说:‘不怕’!”
“真不怕?”
“真不怕,共产党是带领穷人闹革命的,这个理儿我懂。我在俺村上过几年学,后来知道,老师就是共产党。到了署假,广生毕业了。男方送来聘礼,还有广生亲自给我从省城买来一块花布;那花布上一朵朵鲜艳的杏花,好看极了......”
“是啊,姐夫是个细心人,会买东西,要是别的花就没意思了。”
“媒人背着爹娘对我说:‘靳相公要和你见见面,问你行不行。’我一听就愣住了......”
“愣什么,赶快见吧,”
“那不行啊,这不是城里,乡下不兴这个,没过门就见面,是伤风败俗的。后来一想,管它呢,广生有这个心,我不能让他失望。时间就定在7月7日......”
“好日子!牛郎会织女。”
“媒人说:‘姑娘,在哪里见面呢?’我说:‘在村东杏园。’媒人又说:‘有什么记号呢?别认错了人啊。’我说:‘我呢,就穿着这花布缝的小褂;他呢,就拿着这块手绢。’我掏出手绢交给媒人,上面有我绣的两只蝴蝶。”
“哎呀,姐姐呀,你干起这事够在行的啊!年轻时够风流的啊!”
“去你的,我也是巴不得快点见到你姐夫啊!”二人同时笑起来。
“那天中午,我就穿着花褂儿去了杏园......”
“等等,点着灯,点着灯!”四儿说。
杏花不知何故,便点着了灯。四儿解开自己的包袱,取出一件花褂来,在灯下抻开:
“姐,是不是这件?”
“就是它,怎么落到你手里呢?”
“你不是把它送给梨花了吗?梨花说太鲜艳了,她年纪大了穿不出门去,让我送还给你,说这是姐夫送给你的,留着做个纪念吧。”
“亏她还想得周到,我还真是忘了它了。”杏花把花褂叠起来,放在枕头边,转身吹灭灯。
“往下说,姐。进了杏园看见姐夫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从我懂事起,我就想像着自己的女婿是什么样,第一眼看到你姐夫,你猜怎么着?正是我想像的那样,就像曾经见过面似的。”
“这就叫一见如故啊!”四儿说。“谈些什么呢?”“三句话不离本行,一见面就跟俺讲马列主义。我当时只觉脸发烧,心怦怦跳,一句也没听清。”
“瞧,白宣传了,做宣传也不看时候。没说说爱情话吗?”
“还能不说?他问我:‘杏花,你愿意吗?’我低着头笑,没说话。他又问;我说:‘你说呢?’......”
“愿意就说愿意,干嘛叫人家说?”
“我不是害羞吗。”
“这靳广生也真是的,如果不愿意人家大闺女家能和你大小伙子并肩坐在这里吗?哎?你问他了吗?”
“问了,我说:‘广生哥,你愿意吗?’他说:‘从去年媒人一介绍情况我就愿意了。刚才你穿着花褂进了杏林,那个美呀,飘飘然,就像是杏花仙子!’”
“看人家多会形容,你成了仙女了。你俩没拉拉手吗?”
“拉了,他始终握着我的手呢。”
“他抱抱你了吗?”四儿进一步问。
“抱了一下,我怕万一叫人看见,身子一扭,他赶紧把胳膊缩回去。”
“亲嘴了吗?”
“那更没有。”
“姐,你真傻!他一抱你,你就该就势躺在他怀里,随便干什么都行。”
“哟!想不到你这妮子还挺有经验的哩?”
二人格格笑起来。笑完了杏花说:
“是啊,我是傻。早知道现在这样,就该什么都依着她,现在想那样都捞不着了。”
沉默。杏花沉浸在那短暂的,但却终生难忘怀的甜蜜和幸福的回忆之中。四儿则品味着这诗一般的爱情。
“杏园相会说完了?”四儿问。
“说完了。”
“那就再说洞房花烛吧。”
“不说了,睡觉。”
于是二人脱了棉衣,钻进了被窝。
四儿昨夜睡了一整夜,此时并不困,心惦记着洞房花烛。她央告杏花:
“姐,说说洞房花烛吧,简单点也行啊。”
“咳,有什么说头儿呢。那天呀,我也累了。闹房的老是乱腾,好歹滚蛋了,我和你姐夫便各自睡着了。快天亮时,忽然一阵砸门声,加杂着吆喝声。你姐夫知道事情不好,便跳墙逃走了。临走说了四个字:‘杏花等我!’从此一等就是15年!唉----!”杏花长叹一声。
“姐,别难过,广生哥会回来的,别看他现在没回来,也没捎信儿来,一定有他的原因。”四儿本想听点新鲜事儿,却勾起杏花的伤心事。
“有时我想,这个人啊,也许不在人世了,也许把我忘了,另有新欢了。不少人劝我改嫁,连爹娘和梨花都劝过,可是我没改变主意。如果改了嫁,有朝一日,他回来找我了,我怎么面对他!人要讲信义,他既然说叫我等他,我就要一直等下去!”
四儿对这位纯朴善良的干姐姐充满同情和敬佩!15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啊,身边还有一对不懂事理的公婆,而且还要继续熬下去,前景是如此地茫然!
有个事儿四儿很想知道,她问杏花:
“姐,你和姐夫‘那个’了吗?”
黑暗中杏花黄黄的面颊泛起了红润。
杏花使劲拧了四儿一把,疼得四儿嗷嗷直叫。
“你这个死妮子,一晚上都想法套我的话儿,取笑我。”
说着,二人蒙上头格格笑起来。
拉呱儿以愉悦而结束。杏花在甜蜜的回忆中入梦乡,也许继续做个好梦。四儿则因为杏花夫妻已“那个”而感到宽慰;否则,真是太残忍了。继而四儿想到,也许正是那短暂的“那个”,才使这位痴心善良的女人守了15年。这是中国女性的美德?还是愚昧?她说不清。想着想着,四儿睡着了。
第二天,杏花对四儿说:
“妹啊,姐的秘密都向你说了,你的事还没和姐透露一个字呢。你家里是个什么样儿,妹夫是什么样的人,你一个人跑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四儿想,看来这干姐姐是位诚实可靠的人,既然人家对自己这样掏心,也不能对人家隐瞒。于是她说:“姐,咱是姊妹了,又这么知己,我的这些事都得告诉你。但是,你要给我下个保证:你放在心里,决不能对任何人说!”
“行,我保证!”杏花说,“别看姐昨晚竹桶倒豆子似的把什么都告诉了你,那是认为你贴心,靠得住,有些事我连梨花都没告诉呢。”
晚上,二人依然偎着被子坐在炕头儿上。四儿从少年起,到死而复生以至逃亡为止,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杏花也跟着流泪。
说完了,杏花连连叹息,两手抱着四儿,说道:
“我的好妹妹啊,我只知道自己的命够苦的了,想不到你比我还苦啊!妹妹你是个好人,姐我活到35岁,遇到你这个知心朋友,真是没白活啊!”
“姐姐言重了,姐姐才真是好人哩,心眼好、脾气好、性格又刚强。妹妹我在最困难的日子里遇见姐姐,真是幸福得很呀!”
杏花问四儿:“四儿妹妹,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我准备去省城,暂避一时,过过这个风头再说。城里人多,有钱人也多,总不会饿死人。”
四儿这句话,使杏花心动。她说:“我也想和妹妹一起离开这个是非窝儿,但这件事牵扯二位公婆,需要认真考虑。”
几天后,忽听院子里公公大声吆喊:
“杏花,你给我滚出来!”
杏花急忙走出来,问道:“爹,有什么事儿?”
“你那个干妹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啊?你大哥说她是八路探子,说你私通八路。留下话了,叫你俩明天到村公所受审,不去就来抓人!”
杏花回到屋里,对四儿说:
“别犹豫了,一块走吧!”
杏花整理好要带的东西,把蒸的一锅窝头也带上。第二天鸡叫三遍,二人起床。临走,四儿拿出两块银元放在桌上,她觉着撇下两个老人也怪可怜的。
从东涝坡到省城350里路,二人已走了一少半。从第一天起,杏花便觉一阵阵肚子疼,现在更觉厉害,上来那一阵疼得头上直冒汗珠。四儿深为后悔,明知杏花姐有病,就不该带她出来。窝窝头已经吃完,从早晨便没有吃东西,这时已是下午,二人都饿了。四儿虽然还有一块银元,可是舍不得用。
经过一片树丛,四儿折了两根木棍。既可当拐棍,又可挡狗,必要时还可以抵御坏人。又把两个包袱合在一起自己揹上。
又走了几里路,四儿更觉饥饿,肚子火烧火燎一般,同时全身无力,心里发慌。转脸看杏花,只见额头挂着黄豆大的汗珠,知道又是一阵疼痛。
四儿放下包袱,扶杏花坐下,靠在自己胸前。她说:
“姐,你觉得咋样?要不,咱们回去,家里总比外边方便啊;再说,你这个疼法,到了城里也不好办呀!”
“死了也不回去,”杏花坚定地说,“已经出来了,回去还有我的好日子过?疼过这一阵就好了。”
“那咱就往前走;走不动,我揹你。到了省城,孬好找个地方住下,我干活养你,给你治病。姐咬咬牙坚持住,前面就到村子了。”
太阳落山之前,她们来到一个村庄。只见一处宅院甚是气派,宽阔的大门,高高的院墙,便走向前去。忽然一只大黑狗从里面窜出来,四儿忙用拐棍去挡,那黑狗叼住棍子,头用力一摆,棍子从四儿手中脱落。黑狗向前一窜,咬住了四儿的棉裤,二人大惊,忙喊:
“来人啊!救命啊!”
这时,从里院走出一位中年妇女,见此情景,喝道:
“老黑,回来!”
那黑狗便回到主人身边,坐在地上,歪着头,看主人有何指令。
女主人见二人不像普通要饭的,便问道:
“二位大姐,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从匪区逃出来的,走散了,身上没有钱,要点东西吃。”四儿说。
“二位是姊妹吧?”
“双胞胎呢。”四儿笑笑说。
女主人听说是从匪区来的,便问:“你们是地主吗?”
“是呢。”
显然这家是个财主,听说是逃亡地主,便有同病相怜之感。好奇地问了些问题,然后指着旁边一间房子说:
“你们就在那里住下吧,我叫人送点吃的来。”
这屋有现成的地铺,杏花躺下休息。一会儿有人送来饭,二人饱餐一顿。那大老黑卧在屋门口,一有动静便窜出去。显然这里是它的窝儿。有时它还走到二人身旁,闻闻这里,嗅嗅那里,十分友好。有大老黑在,倒觉安全。
夜里,杏花疼醒了两次,天明后,仍觉周身无力,四儿便决定休息一天再走。这一天,主人照常派人送来两顿饭:玉米面窝头,萝卜条咸菜和开水。这一夜,疼得更加厉害,觉也没睡成。
一早,四儿来到内宅,对女主人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要求再住一天。
主人请来中医吴先生。先生仔细切了脉,问了病情,在小腹部摸了又摸,发现那里有一个硬块。走出屋门,对四儿说:
“尊姐这病像是肠子里长东西,本人无能为力。大便一见红,生命便难保了。”
四儿心中又忧又怕又急,束手无策。回到屋里,强作笑容对杏花说:
“先生说了,这病因气而起,一路劳累,吃得冷一口热一口的,消化不顺,休息几日就好了。”
杏花没吭声,长叹一声,流了几行泪。
晚上,女主人把四儿叫到内宅,对她说:
“大姐,你姐这病,看来是难好了,说句不吉利的话,可不能死在我们家,明天走吧。”说着掏出一千元法币递给四儿----这些钱当时可买20个烧饼。
四儿接过钱,道过谢,说日后一定相报。第二天,扶着杏花出了村。
走出几里路,杏花走不动了。迎面是座山峰,峻峭秀丽,虽是冬季,仍郁郁葱葱树。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从山的一侧向东而去。
山脚下是一个石料场,堆放着许多石材。一溜儿四五间草屋。二人向草屋走去,只见一个老者在晒太阳。四儿走上前去,说道:
“大爷,俺们是过路的,我姐病了,想在这里歇歇。”
老者打量了一下二人,说道:
“行啊,就在这屋里吧。”
这屋里有一个木板大通铺,上面有厚厚的干草,像是石匠们睡的。四儿扶着杏花上床,向大爷要来热水给杏花喝下,又拿出钱请大爷买点吃的来。
因是冬季,石场歇工,大爷一人在此看家。他锁上门,回村买了两封挂面。四儿借大爷的锅煮了,杏花吃了两口,便不吃了。
晚上,四儿扶着杏花到隐蔽处解过手。回来服侍杏花睡下,解开包袱,把可以保暖的衣服都盖上。好心的大爷送来一床被子。
上半夜杏花发着高烧,下半夜烧退了,却又疼得翻来复去。
第二天早晨,四儿出去解手,发现杏花昨晚蹲过的地方一滩紫色的血和血块。四儿大惊,眼泪刷刷流下来。哭了一阵子,擦干眼泪往回走,眼泪又源源流出来,总是擦不干,索性哭够了再进屋。
这几天,杏花已经意识到自己不行了,见四儿哭得两眼红肿,心里更明白了。她叫四儿坐在身旁,伸出干瘪的手握住四儿的手,吃力地说道:
“妹啊!认识了你,也是姐的福分啊,可惜啊,姐命薄,不能享用啊,要离开你了......”说着,眼角流出一串串泪水。
“姐,别这么说,谁能不生病......”四儿喉咙哽咽,无法说下去。
“别说了,姐明白......唉!只是现在死,我不甘心啊!能见上广生一面,说句话,让他知道我一直在等他,再死,也不枉我等了他15年!四儿妹妹啊,你听着......”杏花气喘吁吁地说。
“我听着哩,姐。”四儿极力忍着不哭出声来。
“姐求你一件事,这件事我想了两天了,你要答应。”
“答应,我答应,姐你说吧。”
“靳广生是好人,他配得上你......”
四儿莫名其妙,以为杏花在说胡话。
“咱俩长得一样,我死后,你就是陈杏花。有朝一日,见了靳广生,你就代替我,认广生做丈夫......”
“姐,你说什么?”四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杏花糊涂了。
杏花重复了一遍。又说:
“若是他变了心,你就代表我骂他一顿......不不,不骂,骂人家干什么?就各走各的路。”
四儿绝没料到杏花会有这样的设想,毫无思想准备,而面对即将离世的可怜的姐姐,只好说:
“姐,我答应,我答应,我要像你一样待他好。”
下午,杏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忽然,张大眼
睛,指点着包袱,沙哑着嗓子说:
“红包,红包!
四儿打开包袱,取出用红布包得整齐的小包;打开包,里面一张照片,是一个英俊的年轻小伙子。杏花指指照片对四儿说:
“他,你的丈夫!”
此后,便一直昏迷。上半夜,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下半夜平稳睡去。早晨,四儿伸手去摸,身体已经凉了。
四儿大哭。石匠老大爷也过来了,查看了一番,对四儿说:
“孩子,别哭了,给你姐料理后事吧。”
四儿跪下给大爷磕了头,拿出一块银元,请大爷帮助葬埋了。
老头找来两个壮汉,把屍体用苇席裹起来,抬到山坡上,埋在一棵大柏树的旁边。
四儿在此又住了一夜。借了笔墨写下两行字:
义姐陈杏花之墓
妹郭兰墅泣立
再次跪下恳求石匠大爷立一个简易墓碑,并说:“日子久了,风吹雨淋的,请往我姐姐坟上添几掀土,墓碑倒了扶一扶。”
“孩子,你放心走吧,我办得到。”
“大爷,都是我年轻不懂事,还没问您老尊姓大名哩。”
“我叫吴二成。”
“吴大爷,多谢您老帮助,日后定来报答。请问
这座小山有名吗?”
“有,叫杏花峰。”
“有什么说法吗?”
“有。传说古时候有个姑娘叫杏花,她的丈夫和北国打仗战死了。她站在峰顶向北哭了三天三夜,然后一头栽下来摔死了。她死的地方便长出一棵杏树。从此人们便把这座山叫杏花峰”
临走,四儿又在坟前哭了一阵,说道:
“姐,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你的嘱托我照办,请安息吧。”
她揹起包袱,拄着拐棍,沿着山路向东走去。
这一天是民国36年,农历10月25日,四儿离开鸡鸣屯第15天。
她感激杏花姐的良苦用心。她说不清这是一个好主意还是一个坏主意。但既然自己已经到了这种境地,这也许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郭兰墅,四儿,已经死了。她是陈杏花,娘家陈家楼,婆家东涝坡,妹妹叫梨花,她的离别15年的丈夫是共产党员靳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