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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乞丐婆冻饿街头 清洁女巧立奇功

1947年冬。省城。

三阳大街是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有本城最大的百货商店、饭馆、钱庄、戏院以及高等妓院等等。这里是有钱人的乐园,也是乞丐最为集中的场所。

这一天,街的西头儿出现了一个女乞丐。这女人看上去在50开外,蓬头散发,满面污垢,破棉衣已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多处绽露出脏棉絮。没穿鞋子,两脚各用一块破布缠着。她右手拄一跟棍子,左臂挎一个破包袱,步履蹒跚地向街里走来。冷风吹来,身子不禁簌簌发抖。

她来到一家饭馆门前,见一只木桶里盛着剩饭菜,便伸手去拿里面的半个馒头。一个跑堂的走来,用一只铁勺“当”地打在她的黑手腕上,喝道:“50块钱一碗,拿钱来!”

显然,她是初次干这行当,不知如何乞讨,连走了十几家店铺都被轰了出来,没有讨到一分钱、一口饭。这时走来一个人,见她可怜,扔给她一张票子;当她弯腰去捡时,却被几个小乞丐抢了去。

她饥寒难挨,周身无力。她想,也许到居民家中能要到一口吃的,无论如何不能死,于是她离开了大街。

三阳大街以北几百米就是贫民区,当地人叫做棚户区。日本鬼子占领时,这里是练兵场,近几年,一些城市贫民和来省城混穷的,在这里搭起简易棚房,安下家来,于是便形成了一片破破烂烂、杂乱无章的临时居住区。

棚户区有一位叫陈立德的老汉,说来他是公职人员,一名清洁工人,负责挖厕所。按说他有固定的收入,应该生活得不错了。但是,当时物价天天涨,薪水到了当官的手里,不下发,而买成面粉或棉纱,一个月后卖出,再发下来,便赚了一笔钱。到了下一级当官的手里,照样再拖一个月。等到发给个人,三个月过去了,其价值不及原来的三分之一了,只能买几十斤杂和面。陈老汉是老住户,为人热情,单说这棚户区大小十几个临时厕所,都是他义务清理。是个德高望重的人。

这天早晨,他拉着粪车路经垃圾场,见那里躺着一个女乞丐。见还有气,便放下粪车,把她背回了家。邻居张大婶和她的女儿见状过来帮忙。陈老汉说:“看样子这女人是到垃圾堆里找东西吃去了,我这里有现成的杂和面,你娘儿俩给她做点吃的,暖和暖和,我还得干活去。”说罢便去了。

张家母女便点火做了点粥。那女乞丐一暖和,渐渐苏醒了,又喝了两碗粥,便有了精神,向母女二人磕了个头,便起身要走。张大婶说:“大冷的天往哪儿去?要走也得等陈大哥回来啊。”

正说着,又进来两个年轻女人。

这俩女人住在陈老汉隔壁,两家共用一道墙。这墙是秫秸箔立起来,两边抹上泥巴。说是两家人,其实什么动静都听得见,就像住在一个屋里。二人刚下夜班,接着就过来了。

“大婶,别走了,一人省一口,就饿不着你。”二人说。

女乞丐说:“我哪里是愿意走啊,这天寒地冻的,出去也是死,只是不想连累大伙儿。”

张大婶说:“大妹子―――你看我也不知道你有多大岁数,就这样称呼吧,我们是实心实意地留你,别辜负了大伙儿的心意,别走了,啊?”

张大婶的女儿皱着眉说:“可是她也太脏了。”

大伙笑起来,女乞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于是大家一齐动手“收拾”女乞丐。先是烧一锅水;水开了,陈老汉的小屋也暖和了,热气腾腾像个澡堂。女乞丐洗了澡,从包袱里拿出内衣穿上。就是这棉衣不好办,谁家也没有多余的。只好拿到太阳下晒晒,拍打拍打尘土,然后用碎布补补窟窿;这补丁各种颜色的都有,成了万国旗了。于是张大婶又拿来一件旧单褂套在外面。

“收拾”完了之后,再看女乞丐,整个换了一个人,特别令大家惊讶的是:这不是老太婆,原来是个年轻媳妇啊!

张大婶问:“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

女乞丐说:“我叫陈杏花,35岁啦,请问大婶贵姓?”

张大婶说:“俺那老头子姓张,你就叫我张大婶吧,我姓什么就甭管啦。”

又指着两个年轻女人说:“她叫迎春,她叫三妹,是姑嫂关系.....”

“我是嫂子,26啦。”迎春说。

“我19啦,是小姑子。”三妹说。

大家哈哈笑了一阵,各自找地方坐下。有坐床上的,有坐小板凳的。陈老汉这床只有三根腿,另一根是用砖头垒起来的,坐上两个人便嘎吱嘎吱作响,似乎承受不住了。

“还没介绍我呐,”英子说,“我叫张英子,今年15啦。哎?娘,她比我大20岁,我该叫她婶子,可是她又叫你婶子,那我叫她什么呢?”

“当然是叫姐姐了。”陈杏花赶紧说。

“好,杏花姐,杏花姐!”英子快活地叫着。

陈杏花从床上站起身来,说道:“谢谢婶子和三位妹妹的救命之恩。”说着跪下磕头。

大伙儿忙拉起来。张大婶说:“杏花侄女啊,可别这么说,谁都有个为难之处,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侄女啊,我问句不该问的话,看你也不像个要饭的,你是怎样落到这一步的呢?”

“说来也怪丢人的,俺男人外出做买卖十几年也没个音信,俺又没个孩子,公婆成天价不是打就是骂,还算计着把我卖了,没办法就逃出来了。”

“唉!可怜的孩子,咱做女人的就是命苦啊。”张大婶叹息着。

迎春问道:“杏花姐,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装扮成老太婆呢?”

“迎春妹妹,不是我愿意装扮成老太婆,妹妹你想,我一个单身女人,不这样能躲过那些坏蛋吗?再说,从我离开家,一两个月了,就没梳过头、洗过脸,一路走到这里,不用装扮,自然就成老太婆了。”

“杏花姐你真是个有心计的人啊。”三妹说。

“这也是逼出来的办法啊。也是我命大福大,遇上了你们这些好心人。还没问二位妹妹是在那里工作呢?”

“说来咱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迎春说,“俺家乡连年灾荒,不能干饿着,便出来在一家纱厂做工,给家里省下一份口粮,还能多少添补家里两个钱。”

正说着,陈老汉进来了。他问:“我背来的要饭的老太婆呢?”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杏花连忙跪倒在地,连磕仨头,说道:“多谢大叔救命之恩,要不,我早没命了。”说罢,流下泪来。

这张大婶刚才见陈老汉背回个老太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给这个孤身老头子当老伴正合适。后来见人家媳妇这么年轻秀气,就改换了主意。她说:

“陈大哥,杏花姑娘,我有个想法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同意更好,不同意就算我没说。正好你俩都姓陈,又都无依无靠的,就做个干爹干女儿吧。”

张大婶说完,杏花立即跪下,说道:“干爹在上,女儿给您老人家叩头了。”

陈老汉乐得合不拢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这,你看我这穷干爹,真、真是不敢当了。快起来孩子,起来......”

皆大欢喜。众人又说了些喜庆的话,便各自回家了。

迎春和三妹回到自己屋里,迎春把声音压得极低问三妹:“你看陈杏花这人怎么样?”

三妹皱着眉头想了想:“不好说......”

迎春说:“我看这人挺机灵,挺会来事儿,又挺稳当,手上没有茧子,不大像农村媳妇。”

“对,我也是这种感觉,可是她确实是昏死过去了,不象是装的,难道她还有别的背景?”

“不管她是什么人,提高点警惕就是了。”

这陈老汉有个吐血的毛病,医院大夫说是肺里长东西,要动手术,需要一大笔钱,这是陈老汉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只好挨着。那天,硬撑着把杏花背回了家,连吐了五六口血,直觉浑身没劲,他自己预感日子不长了。令他欣慰的是,临末了有了这么个好干闺女,活着有人伺候,死了有人哭,有人为他披麻戴孝,也就心满意足了。这天收工后,他把杏花叫到跟前说道:

“杏花啊,我这身子是支撑不住了,我干的这活虽说又脏又累,叫人看不起,可是还有想干捞不着的呢。我想让你接替我,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杏花说:“爹,我愿意。您老就在家好生养病,我干活儿养着您。”

当天晚上,陈老汉买了两瓶酒,二斤点心,领着杏花到了队长家中,把陈立德的名字改成了他的女儿陈杏花。从此,陈杏花便成了一名清洁工了。

第二天一早,陈老汉在前,杏花拉着粪车在后,便上工了。

陈老汉首先做给杏花看。他一手提着粪桶,一手拿着粪勺,走进一家居民院。来到厕所门前,叫一声:“有人吗?”里面无人答应,便走了进去。老汉特别交待:里面若有人,就在外面耐心等待。老汉随动手掏起来,随掏随交待:茅坑要掏净,切不可弄脏地面.....

一股浓浓的臭味儿冲进杏花的鼻腔,她差一点呕吐出来。心想,这真不是人干的活儿。又一想,干爹不是人吗?他能干我为什么不能干?不干吃什么?拿什么养活干爹?

说来也怪,一个厕所掏完,便不觉怎么臭了。她倒想起一句古语:“入鲍鱼之肆,久而不觉其臭。”

到第二家,杏花便自己动手了。她笨手笨脚,躲躲闪闪,又怕弄脏地面,又怕弄脏衣服,总算又干完了一家.....

待到干完了这条街,粪车也差不多满了。还要把它送到金汁厂。说到金汁厂,有人会不懂,它是大粪厂的别称或者美称。空车回来路过臭水沟,要冲刷干净。陈老汉说:“要臭臭咱一人,不能走一路臭一路。”

回到家,陈老汉便躺在床上不动了。杏花也觉筋疲力尽。她稍稍休息之后,便用张大婶送来的一点点白面,做了一碗疙瘩汤,稠的给干爹吃,剩下一点汤自己泡了一个窝窝头。吃完便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着墙休息,不觉睡了一觉。忽听三妹隔着墙喊道:“杏花姐,还不过来睡觉啊!”

原来,杏花跟着迎春和三妹睡。她俩上夜班,杏花独自睡一张床,二人上白班,便三人同睡一张床。杏花在里边,自己一个被筒,迎春和三妹共睡一个被筒,通脚。三人呈“品”字形。个人盖上自己的棉衣,再合盖一床压被。

杏花今天掏了一天粪,觉着自己身上脏,便不打算过去睡了。她想在地上铺些干草,凑合着睡吧,照顾干爹也方便。便说道:“妹妹,我身上脏,不过去了。”

迎春生气地说:“杏花姐,你当我们没拾掇过大粪吗?我们是千金小姐吗?金枝玉叶吗?”

陈老汉也说:“孩子,过去吧,都不是外人。”

杏花只好过来。她钻到被窝里,不由说道:“啊呀,累死我了,真舒服呀!”

三妹和杏花对着脸,怀里是迎春的脚丫子,而迎春怀里是三妹的脚丫子。迎春怕杏花冷,把自己的棉袄盖在杏花脚上。虽是数九寒天,棚子四处透风,睡起来倒也暖和。

三妹总觉得杏花这人有点来历不明,想套套她的底儿。她问:

“杏花姐,你真不简单啊,细皮嫩肉的,还能干掏大粪的活儿,在家干过吗?”

“干过!”杏花语气肯定地说,“怎么,不信?”

“信,”三妹说。其实她仍有怀疑,在这敌我斗争如此激烈的形势下,要加倍小心。

“姐,你是哪里人?”迎春在那头问道。

“城西A县。”

“什么村?”

“怎么,问这么详细干嘛?查户口吗?”杏花笑着说。

“保密啊,姐?”

“瞧你说的,保什么密啊。娘家陈家楼,婆家东涝坡,行了吧?还问什么?我可要睡了。”杏花打了个哈欠。

“不问了,睡觉。”迎春说。

杏花觉得这姑嫂俩有点神秘,言谈举止不像普通的村姑。她想,要多加注意,千万不能暴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三妹又问:“姐,你家乡来八路了吗?”

迎春的脚动了一下,提醒三妹不要谈论这方面的事儿。

“没来过,没见过。”杏花说。

三妹又转了话题:“姐,你这么漂亮,怎么鬓角上有个疤瘌?”

杏花说:“小时候上树捉鸟摔的呗。”

天不亮,杏花给干爹倒了便盆,扶着他倚着被子坐起来,给他擦了擦脸和手。然后做了一碗小米粥,伺候干爹吃下,自己随便吃点就上工去了。

下工后,见便盆里连尿带血半盆子,预感到干爹这病没指望了。第二天早晨,陈老汉更加打不起精神,呼吸急促,声音嘶哑。杏花下工之后,到了医院,同大夫说了说病情,大夫说:“不好治了,准备后事吧。”

杏花一筹莫展,只好眼睁睁看着干爹死去。

陈老汉死后,张大婶出面,号召众贫苦街坊邻居们凑了两个钱,买了一口很薄的棺材,用板车拉到黄土岗公共墓地葬埋。

陈老汉人缘很好,前来送葬的有一二百人。杏花由迎春和三妹搀扶着,披麻戴孝,痛哭流涕,众人都为之感动。

陈老汉和陈杏花的故事颇具传奇性,在棚户区广为流传。后来在杏花工作的那条街也是家喻户晓。

女人做清洁工,更受居民欢迎。因为白天男人们都外出工作,家里剩下女人和孩子,女清洁工出来进去更为方便,女人们蹲在厕所里不必担心男人冒失地闯进来。加上杏花生性安稳,和气,懂礼节,人也长的受看,虽是干的脏活,衣着却也干净、周正。居民们都很喜欢并且同情这个年轻媳妇。有些富裕人家常送给她一些衣物和吃食。开始她不要,后来发现这种真心实意的馈赠如果不接受,反而会引起人家不高兴,所以每次都收下,并说些感激的话。因此,杏花的日子过得并不坏。

到1948年5月,解放军已完成对省城的战略包围。这个包围圈,以省城为中心,半径为50公里至100公里。在此范围内,有蒋军80万人。西郊有一处飞机场,军政要员与外界的往来以及重要物资运输全靠空中航线。而且包围圈逐渐缩小,每丢失一个城镇,便损失一部分兵力。7月份,解放军已兵临省城郊区,形成严密的包围圈。

此时,距省城50公里的一座县城,进城的准备工作正紧张地进行。新任市长黎明和市高官谷正平等常委们正在召开会议,研究部门负责人名单。包括市直各局、区委区政府、国有厂矿企业、国立大学、中学以及医院、仓库、车站等等部门,特别是公安局、电话局、发电厂、自来水厂等要害部门负责人。墙上挂着省城街区地图,上面标明各单位位置,一旦破城,要求以最快速度奔赴各自岗位,去接管、控制并展开工作。

省城攻克在即,群情激昂,都热烈地发了言,有些问题还展开了激烈地争论。会议开了两整天,黄克己和宫红做了纪录。

黎明和宫红的关系已逐渐明朗和公开。谷书记和夫人建议在入城之前为二人完婚。

看来,《三十六计》应该补充一计——哭。哭,做为人类情感的一种表露形式,有时也很能办成一些事情。而女人的眼泪则更为动情、更有感召力和诱惑力。常使一些英雄好汉动摇了意志,丧失了立场。宫红的一场哭软化了黎明的心,欺骗了这个正直而重感情的男子汉。在此后的七八个月里,每当她和黎明单独在一起时,时常眼泪汪汪,表示对自己过错的忏悔和歉疚之心。她使出全身解数,对黎明极尽温柔关怀体贴之能事。

黎明不认为宫红会那么坏,他已经相信打死人的事是由于宫红缺乏地方工作经验造成的。虽然借刀杀人的魔影有时在他心中闪一下,但他立刻否定了。他认为对一个同志工作中的错误不能耿耿于怀。如果记宫红的账等于记贫雇农的账,因为人是贫雇农打死的。那是不容许的。时间可以淡化记忆,时间可以愈合创伤。黎明决定和宫红结婚。这中间当然还有谷书记的积极撮合;而谷书记的背后则是宫红无休止的纠缠。

婚礼是在学校的教室里举行的,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着四个大字:革命伴侣。吃过晚饭,来宾陆续来到,连坐带站七八十人,窗口和门外还有一些。本来通知范围很小,可是听说首长结婚,都来看热闹,一睹新郎新娘风采。新郎新娘进来时,大家噼里啪啦鼓掌。新郎穿一件蓝衬衣,下身是新军装裤子,刚刚理过发,显得年轻精神。新娘穿粉红色半截袖小褂,下身穿紫色裙子,头上梳着短发,一侧用大红绸带打了个蝴蝶结,显得美丽大方。二人胸前都佩戴一朵大红花。

司仪黄克己宣布结婚典礼开始。第一项,新郎新娘就位;第二项,向革命领袖致敬,二人转身向黑板上方的***、朱德像鞠躬;第三项,向主婚人致敬,于是二人向坐在讲台一侧的谷书记夫妇鞠躬;第四项,向证婚人致敬。黄克己向左右看了看,咦?谁是证婚人?忘了安排了,那就给我鞠个躬吧。于是二人在一片欢笑声中给黄克己鞠了个躬,然后是向来宾致敬和夫妻互相致敬。

仪式已毕,该胡闹腾了,谷书记夫妇和几位年长的首长都退席了。

来宾中有人喊:“欢迎新郎新娘亲个嘴,好不好?”

“好!”众人一起欢呼鼓掌。

黎明也跟着笑起来。宫红则使劲低着头,满脸通红,她想溜,被几个女同志拦住了。

然而,此时,黎明想起了结发妻......

她坐着八抬大轿进了大门,好威风哟......那些晚辈们嚷呀,闹呀,乱呀......他掀开她的红盖头,那红红的脸蛋儿像一朵盛开的花,她抬起头看着他,那美丽的大眼睛饱含幸福、激情与渴望......

人们看见首长拧着眉头在凝思,心想,他一定是在思虑工作,他肩负着千斤重担啊!

“新郎官儿!”

黎明全然没有听见。

“新——郎——官!”

“有!”黎明如梦方醒。“噢,亲嘴?免了吧。”

下面一阵哄笑。这些来宾几乎都是黎明的部下,平时规规矩矩,今晚解放了,使劲地叫喊。黎明无奈,只好俯下身子去亲宫红。可是,这边亲,宫红往那边躲;那边亲,宫红往这边躲,总也亲不着。几位副市长和常委偕同夫人走上讲台,扭住新郎和新娘,这才亲了一个。

“好不好啊?”有人喊。

“好!”众人和。

“妙不妙啊?”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啊?”

“要!”

“呱呱呱,呱呱呱......”人们有节奏地鼓掌,婚礼达到了高潮。

小陈和二旺离开了会场,来到僻静处。

小陈说:“我想起了四儿嫂子。”

二旺说:“我也是。”

“首长真是个糊涂蛋!”

“不怨首长,全怨那个狐狸精,我真想一枪崩了她!”

婚礼后十天,攻打省城的炮声响了。

省城被压缩在东西40公里,南北20公里的狭长地区。城市笼罩在紧张、恐慌和混乱之中。商店晚开门早关门,有的则干脆停业。街上行人稀少,个个行色匆匆。佩带着红袖章的士兵一对对一行行如穿梭般走来走去,对稍有怀疑的人便抓起来。虽然官方大肆宣传城防固若金汤,土八路是攻不进来的,但多数人认为,破城只是早晚的事。

棚户区日夜都有军警在巡逻,这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们表面上反映淡漠,内心希望八路军早日打进来。

陈杏花一切如常,勤勤恳恳地干她的清洁工,周围发生的一切对她似乎无所谓。这条街最阔的人家是马公馆。马先生拥有两家纱厂,是本市商界巨头,带着家眷飞往南京了。马公馆院子很大,中间偏北是一幢二层楼,很精美别致的。院子里有许多高高矮矮的树和各色花卉。有一些平房,是供下人住的,还有男女厕所,也归杏花清理。

杏花回到家,见迎春三妹的门没锁,知道已下班回家,便推门进来。却见二人嘁嘁喳喳在说话,便退了出来,回到自己的小屋。

这边,迎春把手伸到内裤里,摸出一张小字条递给三妹,上写:

陈,其夫为我党党员,离家10余年,

未有消息。陈曾遭奸辱自杀未遂,右额留有

伤疤。去年出走,下落不明。

三妹高兴得跳起来。“自己人?”她低声问。

“自己人!”迎春说,“先探探她的口气再说。”

“杏花姐,”迎春提高声音,“怎么探探头不进来呢?”

“谁知你俩嘀咕啥?再有什么秘密呢?”杏花说着,便走过来。

“杏花姐,你说我们俩对你怎么样?”迎春说。

杏花见二人表情严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说:“那还用说,恩重如山呗。”

“咳,什么恩重如山,至于这么严重吗?你只说好还是不好?”

“当然好了。”

“可是你对两个妹妹不说实话,你头上的伤疤,到底是怎么留下的?”

杏花见问,便伤心地哭起来,积存了多日的眼泪一下子都涌了出来。边哭边诉说,这10几年的日子如何难熬,如何遭流氓恶棍强奸,如何一头撞在石头上,没死成头上落下一个疤,公婆如何虐待等等。迎春三妹也陪着流了一阵子泪。

哭完了,杏花问道:“咦?你俩到底是什么人?”

“纱厂工人啊。”二人同时答道。

“不对,不光是纱厂工人。”

“那你说我们是什么人?”

杏花大拇指和食指一撇:“这个!”

“姐姐真有眼力。”于是三人抱在一起笑了。

迎春说:“我不瞒姐姐了,你的婆家东涝坡已经解放,你的情况我们的人都调查了,知道是自己人,才敢来找你。现在有件事想请姐姐帮忙,不知姐姐愿意不愿意?”

杏花说:“都是自己人了,有事只管说,只要我能做的,没问题。”

迎春说:“有一批药品,想运出卡子,但是检查的很严,带不出去,想借你的粪车带出去。”

杏花说:“药是吃的,粪车这么脏,怎么能行?”

“不要紧,是针剂,玻璃管装的,共一千支,一百盒。我看好了,在粪桶下面放五十盒没问题。”

第二天天不亮,三人来到粪车旁。这粪车是木制的,椭圆形,长120公分,宽80公分,底面是平的,有5公分的空儿。三人把空粪桶掀起来,把药一盒盒放好,再放上粪桶,表面不留任何痕迹。

杏花拉着粪车,一户户掏完了粪,检查了一下,藏得很严实,便上路了。

原来,这城北有两家粪场,一家在卡子内,一家在卡子外。平时杏花送卡子内,这次专门送卡子外。

离卡子大约还有100多步,她看见那里有四名士兵,两名警察,两名宪兵,两名便衣,还有一名带班的军官,共11人。盘查得十分仔细,行人都要举起双手进行搜身,包裹行李都要解开。杏花心中害怕,但既已至此,便没有退路了。

她把粪勺插在粪桶里,用力搅和几下,让臭味充分散发出来,又在粪桶外面抹些粪便,旁若无人般向卡子走去。

来到卡子跟前,故意放慢脚步。那是阳历8月,天气正热,又没有风,时值中午,那臭味儿熏得站岗的晕头转向,纷纷往后闪,有的捂鼻子,有的呕吐。军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杏花喝道:“他、他妈的,臭、臭娘们,快走!”杏花加快步子,轱轱辘辘出了卡子。早有人等在那里把货接走。

第二天又运了一趟。

三妹抱着杏花亲了又亲,说道:“姐,你真行,真了不起!”

迎春说:“我的好姐姐,一支药能救活一条命啊!等解放了,我俩一定给你请功。”

没几天,远处响起了隆隆炮声。迎春二人打好行李卷,对杏花说:“姐,我们上厂里接受任务去了,你多保重。”

炮声越来越近。杏花拉着粪车去上班,街上布满岗哨,对她“哗啦”一拉枪栓,喝道:“回去!”此后杏花没有再出门。那枪声炮声响成一个蛋,仿佛就在跟前。

一辆吉普车和两辆大卡车满载着人向城内驶去。吉普车前座坐着警卫连连长王二旺,后面坐着黎明和市府秘书长黄克己。

一支骑兵从后面奔驰而过。黎明注意到前面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步履蹒跚地要过马路,欲进又退,正在犹豫之际,一匹马把他撞倒了。骑兵战士紧拉缰绳,那马扬起前蹄,嘶叫着,停了下来。吉普车正好赶到,黎明挥手骑兵追赶队伍。低头看那乞丐,不由全身猛烈一震。他单腿跪下,抱起老者,仔细端详那张苍老的脸。

“二旺,用吉普车把这老乡送到卫生队,全力抢救。”他喊道。

黎明亲自和二旺把老者抬上吉普车,然后和黄克己上了卡车,继续前进。

远处枪声仍在响。黎明等人是奔赴新的市政府所在地——敌城防司令部。路上不断有尸体挡住去路,汽车要绕来绕去,或下车拖开尸体。越往前走越困难。过了十字路口,抬头望去,满街尸体。黎明只好下车,率领干部急速步行前往。那天下着小雨,雨水加着血水哗哗啦啦流向下水道。可以想象这里发生过惨烈的巷战和肉搏战。

来到市政府,到处一片狼藉。干部们立即清理办公室,呼叫各部门电话。

黎明在市长办公室的写字台前坐下,听取回报和下达指令。

二旺一小时后回来了,报告老乡已死。

黎明倏地站起来,走到二旺跟前,问道:“没有抢救?”

“抢救无效,颅脑大出血。”

黎明紧锁眉头,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踱了几圈,指着二旺说道:

“你,带几个人把尸体运到公墓埋葬......”

“要不要棺木?”

黎明摆摆手,说道:“要立个墓碑,当然是十分简易的墓碑,上刻......上刻‘遇难老乡之墓。’你要把这件事办妥。”

枪炮声停止以后,杏花开始上工。这场巨变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但对陈杏花来说,仔细权衡,似乎各有利弊,很难说何者大,何者小。

这一天,杏花路上遇见两位女八路干部,问她:“你就是陈杏花同志吗?”说着伸出手来要握手。

杏花是从来不和人握手的,便说道:“我是陈杏花。对不起,我手脏。”

对方说:“杏花同志,你可不脏,你最干净了。”说着二人和杏花紧紧地握手。又说:“杏花同志,你的先进事迹家喻户晓,你辛苦了,我们忙忙这一阵子,一定去看你。你有事儿可到街道办事处找我们。”

杏花收工回来,在转向棚户区的路口,看见新增加了一个算卦摊儿。算命先生30多岁,十分清瘦,穿一件旧蓝布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挺洒脱的。杏花觉得这人眼熟,可又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第二天,杏花来到马公馆,见门口有一位解放军站岗,便拉着粪车走进去,战士也没阻拦,还笑了笑说:“工人师傅辛苦了。”

一连几天,混得熟了,杏花便问一个战士:“这楼上住的什么首长。”

小战士向对面墙根儿一棵树下一努嘴:“喏,那不是吗!”

杏花看去,一男一女,都身着便衣,正在散步。她问:“那是谁?”

小战士说:“男的是我们市长黎明同志,女的便是他爱人宫红同志了。他们结婚还不到两个月呢。”

小战士一转身,见清洁工师傅瘫在了地上。急忙过来几个人,又掐“人中”穴,又呼唤,杏花这才苏醒了。

那一男一女发现这里有什么事,都转过身来。杏花一看,果然不错,正是他俩。她从地上爬起来,拉着粪车出了大门。

她来到一个僻静处,背靠着墙根儿坐下,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站起身来,坚持干完了当天的活儿。

在转向棚户区的路上,算命先生向她扬了杨手,并说:“大嫂请留步。”

杏花怕薰着人家,把车放在稍远的地方,然后走过来。

算命先生请杏花坐下,说道:“大嫂今天气色不好,想必是遇到不如意的事情了。”

杏花说:“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岂止今日!”

先生说:“我不便问大嫂有什么心事,我只是奉告大嫂一句:人生道路不管多么艰险,也不要失去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啊!”

杏花审视算命先生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是谁。她说:“先生何人?尊姓大名?”

先生说:“在下是算命先生,大嫂知道这个就行了。”少许又说:“我想免费为大嫂占一卦,不知尊意如何?”

“有劳先生了。”

“请问大嫂出生年月日时,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杏花一一作了回答。

先生轻轻摇摇头说:“你不是陈杏花,你的婆家也不在东涝坡。”

“先生何出此言?”杏花大为惊讶。

先生道:“大嫂请转过身去,我这里写个帖子,请拿回家去看吧。”说罢,提起毛笔写了几行字,折叠起来交给杏花。并说:“一定要拿回家去看,否则就不灵验了。”

杏花怀揣帖子,回到小屋,展开一看,上写四句话:

你的八字乃主凶,

是是非非皆是情。

四处寻儿不得见,

儿子就在我家中。

杏花大喜。仔细看,乃是一首藏头诗,每句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你是四儿!

杏花大吃一惊,急忙跑到路口去找算命先生,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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