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知道,你是你?
斗嘴这件事情,唯脸皮厚者取胜。惜年年幼的时候,是个嘴快的人,她很爱戳别人的短处,说的别人脸红回不上话来,便能以此为乐。长大些,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以后,特别是在工作中,多半闹了矛盾,被同事捅到老板面前,她是无力辩解的。为了生存,她逐渐学会压抑本性,言语出口前反复思量,尽可能规避到一些可能的冲突,慢慢的,她再不能和过去一般的嘴快,言语之中的攻击力锐减,倒是被人气的次数增加了许多。
五十来岁时她才想明白,为了适应生存,她舍弃了很宝贵的东西,可惜的是,她再不能找回年轻时有的紧密思维,最后不过活成了一个无所谓的人。
和君莫违相处时的弱势,微微令惜年有些恼怒。君莫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恼怒,却毫不退让,更让她多添一分恼怒。
买了要买的东西,君莫违提议去镇子上走走,毕竟林海庄的风情,他也想多看看。
“你个没良心的,又去赌钱,孩子上学堂的钱都被你堵没了,你还不停,你还要堵,你说,你又拿了什么去堵?”
林海庄的大街上,散财赌坊前,有一体态丰盈的妇人正对一老头拳打脚踢,路过的许多行人对此并未多做理睬,瞟上两眼后离开。惜年从行人的眼神中读出了某种情绪,化作一句话的话,正是怎么又来了?
偌大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甚多,总不能人人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果然,有人想去劝架,却被行人强行拉住,拉住他的,是个中年妇人。
“婶子,我就想劝劝,这么打下去,只怕会死人的。”
“大哥,不值当,这家的事情用不上人劝。”
“这话怎么说呢?”
“你是刚来的把?”
“诶。”
“你啊,别看地上的男人老实巴交的挨打,一副可怜模样,其实打他的妇人才可怜。”
“怎么能?”想要劝架的大哥很惊讶。
“我可不是胡说,诶,街坊邻居的,我刚说的话可有假?”
“没假,没假。”行人们点头,惜年甚至怀疑他们根本没听全妇人的话。
“你看,我没胡说吧。这家的妇人是个可怜人,早年孀居,也不知在哪里捡回了这个么男人,本以为是老天垂怜,可怜她一个人过不好日子,这不两人凑成一对,也算是件好事情。这两人过日子吧,头两年还行,生了个女儿,过的也算是那么回事。可不知打哪日起,男人不知什么原因和人起了冲突,被别人打了。回来后性子巨变,整日里不做事,就钻赌坊,多少年了,妇人的家当都被赔的七七八八。”
“这样啊,那是不能劝,还该帮着打。”
“大哥啊,您那,什么别管,该干什么干什么,啊?”
“谢谢婶子,那我走了。”
“嗯,走了好,赶紧走。”
体态丰盈的妇人还在打,地上的男子不做挣扎,只蜷缩着身子,任凭妇人动手。男人埋着身体,惜年看不见脸,只见他满头花白的头发,想来年纪不小。
“娘,不要打爹爹。”暗色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姑娘,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辫子上的丝带随着小姑娘的步子一甩一甩的。
“阿忆,你跑出来做什么?”
“娘,不要打爹爹,好不好?”
“阿忆,娘和爹爹的事情你别管,回屋睡觉去。”
“不要,我要爹爹。”
“阿忆,回家去,娘打爹是为了咱们家好,娘今日非要打醒他不可。”
小姑娘扑在男人的身上,一脸倔强的看着母亲。妇人的手再不能落下。
“阿忆,娘都是为了你,你可知道,你的好爹爹把你读书的钱都输给赌坊了!”
“阿忆可以不去读书。”
“你!——”妇人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嘲讽的笑,她忽然转身,不看男人,亦不管小姑娘。
名叫阿忆的小姑娘不在意娘亲的离去,她努力搀扶起男人。
“爹爹,没事吧?我扶你回家。”
“阿忆,是爹爹没用,又输了。”
“阿忆懂,爹爹只是想多赢些钱回来,让阿忆过好日子。”
“阿忆,你真是爹爹的好女儿。”
“饶玉丰,阿忆是你的亲女儿,你怎么好意思这么骗她?!”妇人去而复返,想要拉回女儿,可女儿挣开了妇人的手。
“阿忆,娘才是真的为你好,你的爹爹他不是——”
“娘胡说,爹爹是个好爹爹,娘只会出门挣钱,从来不陪阿忆,不像爹爹,每天都陪阿忆玩。”
妇人终于放下手,她沉默了几许,看了看男人,可男人始终未发一言。她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阿忆,跟你娘回去,爹爹没事的。”
“不要,阿忆想陪爹爹。”
君莫违本想走开,谁知惜年看着这一幕凡人戏看的入了神,他觉得没事,看看就看,可看惜年的神色,显然这出戏不简单。
小姑娘扶着男人往妇人离去的相反处走去,大约气急的妇人没有回家,而受了伤的男人却打算回家去。
“惜年,怎么了?”
“小时候,家里总有人来闹事,父亲只会躲,一躲就是好多天。母亲常常朝我发脾气,打或者骂。那时,我很讨厌母亲,只盼望父亲能早点回家,因为他每次回来都会带些好吃好玩的东西哄我开心。就像那个小姑娘一样。”惜年说道。
“你的父亲?”
“嗯,据说,他叫饶玉丰。”
那不是男人的名字吗?君莫违一脸震惊:“那个男人,是你的——”
惜年再未说话,她往妇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君莫违紧随其后。
“您好,您稍等。”
“干嘛!”妇人很凶,说起来,眼前的妇人和记忆里的张氏,居然有着相似的神情。
惜年将手中的两块灵石递给妇人。
“这是做什么?”妇人惊诧道。
“请一定要送您的女儿去读书。”
“这……我不能收,这……”
“她若是去读书,便能懂道理,懂了道理,才能懂您的心。”
妇人摸着手中的灵石,只觉得有千斤重。她知道不该无缘无故收下灵石,这可是灵石,不是铜钱或者银子。可陌生姑娘的话戳了她的心,阿忆是她生命的延续和全部,阿忆的渐行渐远和不明事理令她好担心,她最心爱的女儿,被她的亲生父亲骗了不知好坏,她真的怕,怕男人毁了她又毁了她的女儿。陌生姑娘的话很对,如果阿忆能去读书,读了书就能知道理,知道道理了就能理解她,这样,她的女儿,是不是就不会被毁了?
“拿着吧,收好。”
惜年没有停留,她将灵石放在妇人的手上,她知道,妇人的拒绝,并非真心地拒绝,如果她真的爱女儿,一定会收下灵石。意外撞见饶玉丰的惜年失了继续逛市集的心思,她笑着同君莫违说:“回去吧?”
“你……”君莫违想问惜年是不是没事,可话在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惜年不可能没事,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不可能没事。
惜年没有留意到君莫违的欲言又止,她全付的心思皆在刚才的一瞬间,为什么她的记忆中会出现张氏的脸,和饶玉丰的身影?这些不应该是真正饶惜年的记忆吗?
惜年曾经看过一些电影,有的讲述人失忆,有的讲述人的记忆被篡改,电影就此种情况进行逻辑的讨论,如果一个人的记忆被篡改,通常会引发诸多不合理的地方。在今日之前,惜年毫不怀疑自己是谁,她虽然不能清楚的记得过去的每时每刻,但系统的人生轨迹还是比较清晰的。
可此时,脑海中刹那闪现的一张张脸孔,躲在角落暗处沉默的饶玉丰,灯火颤颤之下的张氏可怖的脸孔,以及龟缩在灶台后的饶惜年瑟瑟发抖的身躯,她清楚的看到了这些场景,如同阅读一张张旧日的照片般的清晰。
我是谁?
惜年极力的回避着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就像是不可逃避的夏日烈焰,便是躲在屋檐之下仍然感知到其不可抗拒的热力一般。
被我是谁这个问题所困扰住的惜年,脸色阴沉,人们远远的瞧见,便能察觉的她脸上闪现的不安和烦躁,何况是走在她身边的君莫违。
不识惜年时,她是君岚口中温暖如风的年姐姐,初识惜年后,她是一个温柔而识大体,偶尔带些可爱的大姑娘,可今日,她又成了一个谜团重重难以靠近的冷漠女子。君莫违再一次的想要问这个问题,这到底是一个什么的人?
回到洞府时,楚风醉和萧飒正在下棋,惜年瞟了一眼,看不太懂,光看棋面,有点类似象棋。她不会下棋,围棋、象棋或者军棋,皆不通。她曾在手机上下过两回围棋,自以为下的不错,谁知计子的时候输的一塌糊涂,从此,再没尝试过。
她忍不住笑了笑,与往事,她明明记得很清楚,怎么可能弄不清楚自己是谁呢?
她和众人道了晚安,随意寻了一屋子休息。惜年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无数的场景轮转,她却不知道,场景里的是什么。
“棠舟,要不要我传授你几招哄女孩子的方法?”萧飒笑着问。
君莫违未搭理他,倒是陪着下棋的楚风醉点头表示需要,不过,楚风醉也知道,萧飒哪里真的知道哄女孩子的方法。
“怎么,不相信我能传授?”萧飒问楚风醉。
“不相信。”
“萧家最多什么?”萧飒再问。
“药材啊。”
“还有呢?”
“还有?”楚风醉被萧飒问傻了。
“女人。”君莫违回答,“好了,阿飒,阿岚的身体如何?”
萧飒放下棋子,答:“我刚试过脉,确定阿岚妹子已有转好迹象,果然林海庄特别适合她调理,只是……”
萧飒犹豫了一番,没将话讲完,楚风醉斜了他一眼,接道:“土力伤了岚妹妹的根基,要彻底调养好,要费些时日。”
君莫违点头,这些他已猜到。
“风醉,阿飒,我有一事想和你们商量。”
“说说看。”楚风醉说,君岚的好转,使他的心情大好。
“我想将阿岚托付与你们,可否?”
“君莫违!你可是岚妹妹的亲哥哥,怎么能——”刚才还觉心情大好的楚风醉气的扔了手里的棋子,平常他只称呼君莫违棠舟,只有在气急之时才会喊他全名,因为他最清楚,君莫违有多讨厌自己的名字。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将阿岚托付与你们,因为只有托付与你们,我才放心。”
“棠舟,你是想和惜年一起先去张家?”萧飒是个心细之人,他大概猜出了君莫违的意图。
“嗯,今日在林海庄的集市上,我们遇到了一点事情——”
“什么事情?”楚风醉问。
“是惜年的私事,我不能说。我若猜的不错,明日惜年很可能偷偷撇下我们,离开林海庄。”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不管君岚啊。”楚风醉说。
“你们知道的,在君岚眼中,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我总是责问她的修为,不满她的停滞不前,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我花费了太多时间在族堂里,大半的心思,耗在争权夺利上,可笑的是,始终受制于人,追根究底,不过是能力不足。有些东西,没有强力,是不能守护的。想要获得强力,最快的方法只有一个。”
“什么?”楚风醉问。
“赴死。”君莫违答。
请族里祭祀卜卦的事情,萧飒知道,楚风醉却不知道,之所以没有告诉楚风醉,不是因为君莫违不信任楚风醉,而是因为,楚风醉心思浅,未必真的明白,所以,君莫违的回答,楚风醉没有听懂,但萧飒懂了。
萧飒和楚风醉不同,虽然也爱护君岚,但毕竟怀的心思不同,他的心情,更像君莫违的心情,是真正作为一个哥哥爱护妹妹那样的心情。这些年,君家的艰难,他懂,君莫违想要护住君岚的心,他更懂。守着君岚,君莫违是没有变成真正可以守护住妹妹的哥哥,他必须割舍,出发,经历磨难,成长,成为不可撼动的力量。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棠舟。”萧飒放下手中的棋子,这一局,再有三步,他就该赢了,可惜,是下不成了。“岚公主交给我和风醉,我们保证,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会保她安全的。”
“多谢。”君莫违回给萧飒和楚风醉的,是一个失落一族的大礼。这一次,萧飒没有避让。
楚风醉脸色不善,但他没有阻止,他不如萧飒懂君莫违,可到底是多年的好友,作为朋友,有些时候,只需要支持他。再说,张家那个地方,他本来不想君岚一起去,等小丫头醒了,知道有自家哥哥陪着惜年去了,也不会太闹腾。
于是,从失落一族出发后决定同行的五个人,因为君岚的受伤,暂时分成了两拨,君莫违和惜年将前往中原国的张家,其余人,留在林海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