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古保祥
我躲在平房的间隙里,大气不敢出,父亲急得像只猴子,手里举着个拖鞋,煞有介事地摇摆着,示意着这世界上唯有父亲才有的一种威严。他虽然着急,却仍然不爱说话,这是他的性格。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父亲木讷沉默的性格保持至今,再无更改的可能性,这也导致了他的脾气暴躁,在人前人后才华得不到施展。越是这样,他就越会拿家里人出气,我便成了他直接追踪暴打的对象。
那天,在母亲的庇护下,我得以保全身体,因为父亲被一帮人拉去喝酒了。等他回来,我已经一路小跑地前往镇上的小学上学去了;晚上回家时,他躲在门后面等我,要看我的考试卷。我对付他的方式则是暗藏在大门外,等到他实在不耐烦地进了里屋,或者是等他酒瘾上来时,以买醉的方式将心里的烦恼暂时抛至九霄云外。
我总是选择在他最痛苦的时候,以最快乐的方式躲避。
终于有一日,他逮住了我,因为他听说学校里要求每一位父亲去开家长会。我本来是想让母亲去的,但是他说话时斩钉截铁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了,要求父亲去。
我战战兢兢地跟在他的身后,单薄的身子时隐时现,像一只孤独的纸灯笼在黑夜里散射出若有若无的光芒。开家长会本来就是我的末日,如果他前去,我则有可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但那天的家长会,父亲却让我丢了丑。我的学习成绩虽然落后,但近几周却考试成绩良好,因此,老师要求家长上台前讲解一下心得。老师点了我的名字,问我的家长来没。
我用手捅父亲的后背,父亲低着头不说话。我站起身来,说我爸来了,在这儿呢。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父亲极不情愿地上了台。他一贯不爱说话,支吾了半天时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脸倒是像喝醉了酒一样。下面一阵哄笑,我怒火中烧,老师则见好就收,说时间到了,散会。
这是第一次我向父亲开火,毫不留情地开火,我说给你个时机你却把握不好,往后我在班里怎么做人?本来是件光荣的事情,让你谈一下教育我的心得,你可以告诉大家,你是如何教育我的,让你的脸上贴金,你却一句话不说,我的脸都丢尽了。
受了训的父亲,像个孩子似的低着头,走在我的身后,像天上的流星,明明灭灭。
母亲告诉我,父亲哭了一夜,像个小孩似的,母亲宽慰了半天仍然没有效果。
我有心去劝他,却觉得我们之间始终有代沟存在,便一门心思地玩耍。我占了上风,父亲便再也不敢以凌厉的姿态对待我了。我在田野上放纵自己,与小朋友尽情地享受着春日风光,直至回家时,才看到一个矮小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线的最深处。
自从那天起,晚上回家我再也没有见过父亲。问母亲时,母亲说父亲晚上打工去了,你注意点自己的学习。
我的压力从有变无,我在母亲的面前变戏法,将没有完成的作业假装完成。这样的恶果是在每月的例试上,我考了个倒数第一名。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突然见到了父亲。容光焕发、衣着体面,像个教授一样。他远远地与我打招呼,让我拿出最近的学习成绩汇报,我不以为然,因为父亲的能力无法超越我的学业范畴,他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几日不见,父亲竟然侃侃而谈,他指出我的题目中的错误,让我大惊失色。遇到邻居们路过,他则十分体面地招手向他们打招呼。这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不明白父亲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但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去上了夜大。他充了电,是想征服我,让我屈服于他的魔爪之下。
我不得不反抗,因为没有人能够阻挡我放荡不羁的性格,我想飞跃沧海,完成华丽的质变,我有我的理想与苍穹。因此,我以一种叛逆的目光望着他。
父亲主动请缨参加我的家长会,大家都认识这个上次出丑的男人。但父亲演讲时,一反上次的窘态,满腹经纶,将教育孩子的心得谈得淋漓尽致,老师带头鼓掌,示意大家应该学习这样的好父亲。
父亲性格的改变让我不明就里,我以为他病了,找母亲商量应该带父亲去看医生。母亲说你父亲不过是喜欢说笑了,这是好事。
父亲的苦口婆心令我顿生反感,他从此以后加强了对我的监督力度。我每天准时回家,接受加强式的教育,他说会让我变成一个地道的本科生。
他的高压政策终于有一日使我暴躁起来,我站起身来,与他对峙。父亲抬手便打了我,清脆且悠扬,一张张纸条从父亲的怀中掉了出来,密密麻麻的字体,不知道写些什么。
母亲从里屋跑了出来,搀住父亲坐在椅子上,一巴掌抡起来,将我的思绪变成了万朵桃花开。
父亲为了我的学业,偷偷上了夜大,并且每天去请教附近的老师如何教育我。他为了我,强迫自己改变不爱说话的性格。他每天晚上对着镜子说话,实在无话可说时,便找图书学习,使自己有知识、有话讲。为了有备无患,为了在老师和别的家长面前维护我的尊严,他准备得十分充分,怕忘却,就将写好的纸条塞满了口袋。所有的这一切,我都被蒙在鼓里。
西方社会流传着一则故事:猫头鹰一向以强硬的作风行驶在属于自己的天空里,但突然间受到了核辐射,它改变了性格,变得懦弱怕事。几只路过的小麻雀发现了,便开始欺凌它,直至它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父亲像极了那只可怜的猫头鹰,由于我的自私与武断,我不经意间打开了一个叫爱的核辐射站。父亲受了伤害与辐射,从此将自己的沉默压抑在心里,将自己演绎了半辈子的性格搁置在箱子深处。
父亲送给我另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连自己性格都能改变的人,还有什么困难无法征服?
(选自《知识窗》2011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