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了一封老旧书奏,触动了记忆中的某根弦,突然高叫着要把张钧放出来。
其实,也不过是为了避免其冤死于狱中,避免重蹈刘陶之覆辙罢了,并不是多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是,这个命令比较出乎宫人意外,是许多宦官所想不到的。
张让听到消息时,本来都准备下值休息了,却浑身一顿,觉得一股凉水从头顶浇下来一般,大惊失色,火速往诏狱方向赶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张钧大人,你可千万挺住!
张让在宫中侍奉皇帝也很多年了,深知皇帝的性子。在张让看来,天子不喜欢某个人的时候,你面对这个某人,可以变着法儿的侮辱他、欺负他、伤害他,甚至阴杀了他;但是天子要见到一个人,你却把他弄死了……不说天子会不会弄死你,至少不再信任你,那后果就严重的承受不起了。
一路急奔,待赶到诏狱,顾不得擦去满头大汗,径直往里面进。此时,里面施施然走出一位黄门,笑意盎然。
张让顿住脚步,一见黄门满脸笑意,心中一突,暗道坏了!果然这黄门抬头猛见到张让,一愣,转眼喜色满脸,上前施礼,并轻声道:“遵照吩咐,已办妥当。”
张让气苦,一口气憋在心头,面红耳赤。眼见那黄门的架势,腆着脸似乎还欲讨些赏钱,顿时恼羞成怒,一巴掌扇过去,打的那黄门“嗷”的一嗓子,摔倒在地,惊怖地望着张让,满脸是血都不敢擦。张让双眼冒火,偏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自己手掌生疼,心里冰凉,刹那间万念俱灰!
张让心里不停转动一个念头:你这个杀千刀的孙子,你都不会手慢些?!浑然忘记了自己当初下达阴杀令时的急迫和阴沉。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不能此时把小黄门抛出去,倒不是讲义气,而是防止他到了官衙之后,全部吐露出来,供认出自己幕后主使。那么安排他远走?干脆杀了他?张让的脑子跟一盆浆糊一样,不知道怎么办了。
小黄门倒在地上,看着张让脸色数变,眼神里杀机渐重,当即明白自己惹上了大祸,晓得自己再不有所行动,就会死的不明不白,当即爬起来,抱着张让的腿,哭叫起来:
“不好了——小人奉命前去探视那张郎中,转达中常侍大人担心其身系国家、忧郁成疾的心情,谁知他竟误以为朝廷欲不利于他,以头撞墙,导致伤势过重,现在已经去世了啊!”
张让心中虽然想掐死这个人,但也感到了充满无奈的现实无力感。这小黄门的大声哭叫,声音传出很远,也不知道究竟就谁听了去,这要是就此杀了他,也不一定就捂得住盖子了。
“罢了,罢了,且回去向陛下汇报吧。”张让抬手让其跟着自己,转身往南宫行去。
这一趟,自己急匆匆地赶来,却无力的慢慢回去,真仿佛经历了一番轮回。对,就是轮回,白马寺的大和尚就是说的这个话。轮回就是一世,可见人世之艰难啊!外臣皆以为宦官生活轻松无比,各种羡慕妒忌恨,谁知道咱做宦官的不易啊!
也许,皇子协会体谅我等,可能也只有他,再无旁人了。陛下用看奴才一样的眼光看我等,感谢我等自小服侍他长大成人,可始终不会忘记我等是奴,他是主。天下读书人皆恨宦官入骨,士族官僚,皆以对抗宦官为美谈,指责宦官时,极尽丑恶鄙薄之能事,天下所有丑恶腐败全部归于宦官的存在,说什么天下之乱,皆由宦官。普天之下,只有皇子协一人不厌恶宦官,能够为宦官仗义执言。
张让心灰意冷的回去汇报天子,一路上的思虑无人得知。得到汇报后,他意外的发现,陛下并不震怒,而是淡淡的吩咐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说什么了。
张让总算长出一口气。
翌日,天子诏告天下,原太尉杨赐,忠君体国,封临晋侯,食邑一千五百户,原御史刘陶,身兼雅德,忠贞无匹,追封中陵乡侯。没有过多纠缠什么枝梢节末事宜,也没有追究谁的什么责任,把刘陶等人的事件定了调,平了反。
杨赐为救张钧,才想到这封遗落在南宫的书奏,却意外得到张钧已经死于狱中的消息。心中愧疚万分,此时诏书封自己食邑,觉得格外刺眼。杨赐是道德君子,儒学苦修一辈子,做事不伪本心,想到刘宽、张济,同是帝师,于是上书请求分食邑给他二人。天子于平时的拖延习惯不同,就真的封刘宽、张济二人,连他们的儿子都荫了官。
张钧意外死于诏狱中,消息传出后,引起了许多臣子强烈不满,书奏一封接一封,大都是要请斩十常侍,要求结束宦官乱政的。书奏不省,仿佛石沉大海。
十常侍最近倒也乖巧,沉默平静,不敢闹出什么大事来。
刘协照旧随着桓典学习儒家典籍。桓典的本经是《尚书》,对于《尚书》的研究深入本心,所以对刘辩、刘协两位皇子的指导也以《尚书》为主。这一天,正在讲解,新任洛阳北部尉的杨濮突然跑来宫门,说有急事求见桓御史。
桓典对这个弘农杨氏的小伙子印象很好,觉得他机智,刚毅。所以桓典有些惊讶,是什么事让一向表现沉稳的年轻北部尉如此急躁?就暂停授课,出来见他。
刘辩好奇,叫着皇弟要跟着往外跑,刘协只好也跟着出去看看。
杨濮看着桓典,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说,“桓御史,今日有人以算术难我,奈何我读书不精,于算术一门不甚解,狼狈而逃。知道御史是为读书人,特地前来求助。”
桓典为难道:“我也不精于算术啊。你且说说,是何难题?”
杨濮道:“今日出街,遇一男,为琐事与我言语相争,我斥其不知礼节,其责我不学无术。言罢,其出一题目,道是: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出三钱;每人出七钱,则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我左右思之,不得其果,遂狼狈出逃。”
桓典道,“我有一友,擅长算术,近日由吴会之间来洛阳。你若不急,稍等数日则求教与他。”
杨濮大急,道:“怎会不急?那人说今日解不出来,明日他要随其师前去会稽郡了,他师父要去赴任东部都尉。总不能让这人,将我不学无术的名声,带到吴会之间吧。”
刘辩听得索然无味,转身想走。刘协倒来了精神,数学题啊,乖乖,这是个有趣东西,当即叫道:“这个简单啊!我知道。”
杨濮、桓典齐齐回头看去,刘协腆然笑道:“刚好有人给我说过这个题目的答案和算法。哈哈,好巧。北部尉,你去买些胡桃给我皇兄吃,我就告诉你答案和算法。”
刘辩一听有东西吃,立即不走了,眼巴巴地看着杨濮。
桓典狐疑地看着刘协,看不出所以然。
杨濮倒是干脆,直接转身跑去买胡桃了。胡桃,就是核桃,这东西自张骞出使西域后,逐渐有骆驼商队成堆成堆的贩来,获利颇丰。由于容易储存,味道好吃,营养丰富,这个胡桃深得洛阳士人喜爱,是居家旅行的好东西。
宫前大街上,有各类胡商云集,胡桃、葡萄干之类,应有尽有。稍顷杨濮回到宫门处,提了两篮子胡桃和葡萄干,肩披一褡裢的芝麻,这东西穿越万水千山,越过大漠戈壁,来到中土,价格贵的吓死人,但是洛阳贵族仍趋之若鹜。
他手提的、肩披的这些东西,搁在普通人家,是要两年生活费都买不起的。弘农杨氏,几代高官,世代权贵,典型的豪门大族。不过尽管杨氏家族底蕴深厚,但是杨濮是旁支子孙,却也并非毫不在乎这些财帛,实在是被那无礼之人挤兑的忍受不住,顾不得这些了。
刘协示意侍卫接过胡桃,请杨濮到进宫内,到东观,铺上纸,然后开始给杨濮讲如何解线性方程。听得杨濮头大无比。皇兄刘辩听了几句,完全不懂,去忙着砸着吃胡桃了。
只有桓典,听得似懂非懂,心中惊疑越来越大,皇子协什么时候学过算术?而且水平这么高深?
后来,刘协抬头,看见杨濮满头大汗,才意识到,线性方程,对现代人来说是很简单的东西,可这是大汉,还不是普及教育的时代啊。
后世那是一个全民教育的时代,即便在生活中,很多所学科目并不一定都全部能够用上,但是全面系统的学习自然科学,还是一直坚持教学。科技常识,还是很多古人所望尘莫及的。
刘协见讲解无望,就干脆让他把答案和解题公式死记硬背下来。想了想,又写下一道题,作为回复对方: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杨濮大喜,接过记载问题的纸,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