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墨归那一声“父王”让步青衣登时心头紧绷。她缓缓转身,目光望向锦衣之下身形略显臃肿的陌生男人。
东阳王,裴赞。
中等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两鬓可见星星点点的白发,一张沧桑但不苍老的面孔上挂着笑容,看上去和蔼可亲人畜无害。
这是步青衣第一次见到裴赞。
顾朝夕是个很谨慎的人,尽管步青衣所在的“七杀”归属于乱雪阁,却从不与乱雪阁子弟往来,甚至连两位副阁主都不曾见过七杀的真面目。顾朝夕曾说过,人心最是叵测,即便最亲密的人也有背叛的可能,所以才有了七杀。
七个由他亲自挑选、培养,平日里隐匿深藏,只听命于他的顶级杀手。
“原来是东阳王,失礼了。”面对熟悉却也陌生的裴赞,步青衣结束追忆优雅施礼,举止大方得体。
漫长的杀手生涯中,她学会了伪装,学会了演戏。若是为了报仇,她可以忍受一切。
时光,或者怨憎。
步青衣笑得从容且滴水不漏,裴墨归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在裴赞无声的视线中选择了收回目光,低下头颅。
步青衣应对自如,裴赞也笑吟吟拉家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我与广陵王同朝为官多年,对他着实羡慕得很。你看,我膝下只两个儿子,就缺件贴心的小棉袄,只能看着老朋友徒生羡慕。”
平时几乎不往来,这也能称为老朋友?
步青衣把冷笑演绎成娇羞轻笑,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有意无意瞥向裴墨归,饱含热情:“世子殿下风趣幽默又风度翩翩,该旁人羡慕东阳王才是。世子殿下还与我说了好多东阳王的事迹呢!”
听着步青衣毫无破绽的娇柔口吻,裴墨归倒吸口凉气,脸上多了一丝无奈之色——他和她总共没见过几面,更不曾过多谈及裴赞,怎么从她口中说出来,就好像他是个主动引诱并且口无遮拦什么都说的傻子呢?
这话无外乎两层含义。
要么,只是单纯的客套或玩笑;要么,她是故意在父子二人之间安置了一点小手段。
挑拨。
裴赞自然也听出步青衣的话外之意,他若有所思看了裴墨归一眼,收回视线后仍旧保持和蔼笑意:“能与郡主聊得来是好事。说起来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往来,免得父辈这份交情生疏。对了,听说郡主在外修行多年……”
不等裴赞的话说完,步青衣淡淡启口:“东阳王不必如此客气,叫我青衣就好。”
裴赞满怀试探之意的询问戛然而止。
无论是派卫九城、裴墨归来也好,还是他本人“巧合”地出现在面前也罢,都是为了用委婉隐晦的方式,来确定突然出现的青玉郡主是否就是诨号为“青烟”的杀手步青衣。可她如此主动并直截了当自报家门,似乎并不避讳这个名字,这使得裴赞更加困惑。
她真的与青烟毫无关系,只是纯粹巧合地同名同姓?
还是说,她有着更深遂的胆魄与谋算,无惧身份曝光?
步青衣佯装没有看出裴赞的惊讶,语气平和如故:“世子殿下应该已经告知东阳王我的身份了吧?如今王府与侯府的婚事作废,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总觉得说谎很不舒服呢。”
虽然这就是句谎话。
裴墨归轻咳一声,压低声音:“事关广陵王府名声,郡主还是不要在外面说比较好吧?”
“世子殿下多虑了,早晚要传遍大街小巷的事,并不怕外人知晓。”步青衣笑笑,仍看着裴赞,“刚才正打算与世子殿下去酒馆小叙。东阳王若无要事,可愿屈尊同行?”
“可是,郡主不是说与白衣侯有约么?”
抢在裴赞点头前,裴墨归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与卫钰哪来的约?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么?可他是裴赞的儿子,有什么必要撒这个谎?抬眸与他视线交错的刹那,裴墨归眼中复杂目光给步青衣一种感觉,他是在极力避免她与裴赞有更进一步接触。
步青衣没想明白他的目的,一时没有答话,却听有人在身后低沉开口:“东阳王父子五次三番跑到这里来骚扰青玉郡主,到底是何用心?”
几不可闻一声叹息,步青衣心里哭笑不得。
卫钰的热心肠啊,还真是总能找到恰当的时候捣乱。
“你先回去。”卫钰横身到三人中间,微微侧头低声叮嘱步青衣,满是提防的视线却始终锁定在裴赞身上。
他的语气不容反驳,仿佛步青衣真的是他未过门的媳妇一样。
问题是,他怎么出现得这么恰巧?莫非他一直跟在她和裴墨归后面?步青衣瞥了一眼裴墨归,忽而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他那是什么表情?苦苦憋笑忍俊不禁?乐得看热闹是吧?!
裴墨归收敛起古怪表情,佯装正色道:“白衣侯误会了,我……我只是……”
故意做出的吞吞吐吐之态,似乎更加落实了他在骚扰步青衣的“罪名”。
裴赞见卫钰面色更加不善,不由倒吸口气,赔笑道:“只是路上偶遇打个招呼而已,并无其他。既然白衣侯与郡主有约,本王便不再打搅——墨归,走吧。”
眼见裴赞逃跑一般转身,带着裴墨归离开,步青衣紧绷的双肩蓦地放松下来——与裴赞意料之外的相见怎能不紧张?她的计划是一点一点试探,而不是让对方掌握先机。毕竟裴赞已经是手握大权的东阳王,倘若他真的与当年的背叛有关,一旦身份暴露,她的处境将十分危险。
还在沉思的步青衣突然手腕一痛,竟是被卫钰死死抓住,生拉硬扯拖进旁边的僻静小巷。
“不管郡主在玩什么花招,最好适可而止!”无人处,卫钰松开手,对步青衣怒目而视,“广陵王如今口碑得来不易,郡主若与东阳王父子往来过密,必定影响到广陵王声誉。这些利弊,当女儿的就不曾想过吗?”
“与东阳王父子往来会影响声誉?这是什么意思?”步青衣无视卫钰的怒气,不答反问。
裴赞率领乱雪阁投靠朝廷,以此功劳封王,江湖和民间乃至朝廷内部,不少人对他颇有微词。大概是知道这点,裴赞在行事上一向保持低调,也没听说他明面上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来影响声誉一说?
卫钰被问得表情一滞,有些后悔脱口而出的话。
少顷,他冷起脸色:“不知道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话罢,卫钰竟然不再理会步青衣,迈着大步自顾离开。步青衣看着他背影,歪头想想,几许玩味。
裴墨归被裴赞带走,想刺探些什么暂时是没有机会了。步青衣在外大吃大喝犒劳自己,磨蹭到宵禁时才返回王府,对故意做出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姿态的苏幕遮视而不见,径直回到自己房中。
“真能惹祸。”房中,铅华正低头捣药,显然已经听说了步青衣的“壮举”。桌上还放着一碗药,铅华随手一推:“赶紧趁热喝,凉了我还得再去热。”
步青衣端起药碗,吹了吹后一饮而尽。
还是那么臭……
放下药碗,推开窗子看看旁侧房间,无灯,一片漆黑。步青衣回头问铅华:“刘大娘和关联这么早就睡了?”
铅华头也不抬:“刘大娘睡得早。关联晌午过后被王妃叫去了,说是有些活让他干。”
“我不是说了么?你们二人只管听我的话,其他人给你们安排活不必理会。”步青衣皱起眉头。
“说得轻巧。我们住着人家房子,吃着人家的饭,还能不听人家的话?你是主子,自然不怕招惹王妃,我和关联可不想鸡蛋碰石头,自讨苦吃。”
步青衣被这番话驳得哑口无言,忽然觉得,跟浑身是刺的铅华比起来,自己才像个下人。
此前从未在大宅生活过的步青衣着实不太懂得这些关系,把买回来的食水交给铅华后早早就寝,满脑子思索着东阳王父子种种言行入睡,直至次日清早被铅华粗暴推醒。
“起来,关联出事了。”铅华看似冷静,却藏不住眸中丝丝缕缕的紧张。
步青衣骨碌起身,在铅华引路下直奔前堂。
前堂早已围了不少下人,叽叽喳喳议论纷纷,见步青衣过来,不少人露出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步青衣一走进前堂,就看到关联背对自己跪在地上,双手被反绑身后,手腕上数道血痕清晰可见。坐在堂中的是叶氏,身侧侍立的则是眉黛,手中还握着一根藤鞭。
“站起来。”步青衣并不询问发生了什么,一把抓住关联后衣领拎起。
见她面如冷霜,叶氏也沉下脸色:“我在教训不懂事的下人,你要坏了规矩吗?!”
“规矩?谁的规矩?”步青衣面无表情解开关联手上的绳子,语气波澜不惊,“人是我带回来的,凭什么要遵别人的规矩?”
叶氏冷哼一声:“人是你带回来的不假,但养他的可不是你——不只是他,就连你也一样,你花的每一文钱,吃的每一粒米,哪样不是王府出的?我既然是王府的女主,管教下人有何不可?”
步青衣心里明白,叶氏这是仗着王妃身份,故意为难关联来给她施压。只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么个道理她不是不懂,的确没有反驳叶氏的余地。除非……
色淡如水的唇瓣,忽而勾勒起一抹令人难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