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弈对步青衣的执念是姜太后无法理解的。眼见最青睐的孙儿陷入深沉无底的孽海情天,姜太后赶忙派人唤来陆景弈同父异母的姐姐蕙舟公主。
蕙舟公主为已故的皇贵妃所生,是所有公主中最年长的一位。平日里蕙舟公主端庄亲善,对弟妹们百般照顾,尤其与少年老成的陆景弈感情颇佳,有些事情陆景弈的母妃劝说不通,换这位异母姐姐说上几句则有奇效。
听了姜太后的担忧,蕙舟公主也有些犯愁:“那位青襄郡主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位相当厉害的人物,以景奕这般老实敦厚的性格,哪里拿捏得住?他怎么就这么?,非要为了这种女人忤逆圣意呢?”
“那女人如何厉害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对她是存着戒心的,这点让我很不明白,也很担忧。”姜太后放下怀中暖炉,低低一声叹息,“叶筠,你是过来人了,应该心里清楚,能够在风口浪尖还稳如磐石的女人,哪一个是善茬?你也应该知道,景奕的眼光一向不错。”
蕙舟公主微微讶然:“我怎么听太后的意思,好像对那个青襄郡主带有几分好感呢?”
“好感算不上,只是有种感觉,她应该不像传闻中那么不堪,否则景奕不可能对她如此死心塌地。要不是因为这,我何必以叶嘉还没醒来为由拖延审问时间?身在内宫却干涉前朝之事,这可是大忌。”
步青衣戏弄过卫钰,又与墨归纠缠不清,还卷进了宋青锋的命案里。最重要的是,连一向油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广陵王都对她格外关照,破天荒为其出头,可见这女子绝对有些能耐,是个有脑子有魅力的人。
姜太后不认为,这样聪明的女人会犯下行刺渔阳公主却不下杀手的荒唐错误。
“既然太后有此番思量,那我就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在父皇和叶嘉两边劝解一番。”蕙舟公主起身,笑吟吟朝姜太后一拜,“倘若青襄郡主真如太后所猜一般,我觉着景奕的好事就近了。看他为了那些什么家国大义娶一个不喜欢的女子,我也有些于心不忍呢!”
敏锐如蕙舟公主,从交谈中已经发觉姜太后有为陆景弈纳步青衣入府之意。她有心调和皇帝对步青衣的不喜,却也知道此事不能冒失,是而在亲自去劝说之前,先派了个精明伶俐的宫女四处打探有关步青衣的情况。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谨慎的举动,也逃不过宫墙之内宦官宫女们的碎嘴传闲。而任何风吹草动,特别是与步青衣有关的,全部都在明面上的乱雪阁耳目搜集范围内。
东阳王府那间朴素得似乎与世子身份无关的厢房内,墨归满满一口茶水全都喷在了秦川身上。
“……真恶心。”秦川木着脸,嫌弃地将外衣脱下丢掉。
“秦叔,你确定消息没错?缙王跑去找太后为他和青衣指婚?”墨归摸了一把下颌的茶水,颇有几分狼狈。
秦川重重一点头,却又狠狠皱起眉头:“你该关注的重点是青衣被栽赃,此时身陷囹圄难以脱身。别去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无用小事。”
“如果这是鸡毛蒜皮的无用小事,我看天下也没什么大事可言了。”墨归丢下手中书卷和茶杯,起身就要往外走,“不行,我得赶紧想办法,时间怕是不多了。”
“你是想办法她救出来,还是想办法阻止缙王娶她?”
秦川冷不防丢过来的问题,让墨归的脚步一顿。
弹指间的迟疑被秦川抓个正着。秦川一声冷哼,口吻里除了怒意之外,更多了几分威胁味道:“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墨归没有回答,也没有对秦川的威胁做出任何回应。他沉默着离开东阳王府,依旧如往日的行程一样,径直奔向聚集了都城半数浪子的百花楼。
百花楼做的是送往迎来的生意,却也不止如此,无论歌舞还是弹唱,又或者是近乎皇宫一般奢华的浴池,都奠定了它在帝都一众风月场所里首屈一指的地位。
墨归和很多权贵子弟一样,是这里的常客。
“世子殿下怎么一个人来了?见你形单影只,总觉有些不习惯。”
墨归才一进门,百花楼掌琴的头牌楹月便迎了上来,一手提琴一手挽着他手臂,生生羡煞旁人。
“今日心情不好,不想与别人分听天籁之音,匀我一处清静之地如何?”
“世子殿下这话说的,咱们百花楼少谁也不能少了您的房间。得,今晚我也不赚这外堂的钱了,就舍命陪君子,单独伺候世子殿下,可好?”
“这可是你说的,别听到有大头的赏钱,又找各种借口丢下我跑出来。”墨归全然无视身边各种艳羡嫉妒的眼神,从容地挽着楹月往内院走去。
一路上,一声娇嗔、三两句调笑试图引起他注意的,使个眼色、轻咳一声想要引去楹月目光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楹月却不作他想,只靠着墨归肩头格外亲昵,直至随他进了专属的客房。
一关上门,墨归面上的轻浮之色立刻消失无踪。
“马上联系凤落。步青衣的案子,不管是大理寺审还是皇帝亲自过问,我必须在场。”
楹月稍作迟疑:“凤落……凤落有些日子没来了,我还以为她一直在王府。”
“也没来这里么?”墨归眉头一皱,又多几重烦躁,“那就派人去宫里、去长门司找,总之今日之内必须让她把这件事安排好。”
用力点点头后,楹月小声道:“世子殿下去剑南那几天,凤落倒是来过一次。不过那次她好像有些不太对劲,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我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肯说,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
“先别管那些。我说的事,今天务必安排妥当。”墨归看向桌上放的沙漏,眸子里流露出些许不安。
距离步青衣被抓到大理寺已经过去一整日,他无法确定对她的审问将在什么时候开始,又由谁来主持,甚至连自己是否能帮上忙都无法确定,此时的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那种无力感,着实会令人感到恐慌,焦躁,坐立难安。
步青衣无法明确认定,她最后一次感到惊慌是在什么时候。陷入埋伏无力保护顾朝夕吗?还是被他请入冰棺之中,明知道要与他分别却无力反抗时?又或者,是那天欧钧向墨归挥出毒粉的刹那?
她以为自己不是个会悲春伤秋想些有的没的那种人,可是在百无聊赖的牢房里,她着实没有其他什么事可以用来思考了。
从七岁被顾朝夕捡回家,再到前晚与铅华沉默对饮,这些年发生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步青衣脑海里往复徘徊。她在回忆里不断搜索着与顾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要再重温有他时那种心安与无虑,却讶然发现,曾以为永不会褪色的记忆,居然不是那么清晰了。
他像一缕清风,一点点地,不受控制地抽离。
更让步青衣无法理解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能够让她放心信任的那群人之中,悄悄多了一个墨归。
与顾朝夕相比,他就像是一滴春雨,悄无声息融入她的生活之中,平时感觉无迹无踪,却总能在关键时刻出现,给予她最有效的帮助。
果然啊……不愧是顾朝夕相中的继承者。
只是步青衣有些想不通,墨归所体现的种种对她的照顾,是单纯地出于尽忠职守的保护?还是不小心继承了顾朝夕的某些感情?
如果是后者,那可糟了。
毕竟墨归是个“名花有主”的男人。
“郡主……青襄郡主?”
迷迷糊糊间,步青衣被一道轻柔中略带急切的嗓音唤醒。她睁开眼撑着身子半坐,从模糊逐渐到清晰的视线中,一个娇俏的少女突兀出现在牢房外。
“凤落姑娘?”步青衣大感意外。
凤落穿着官制圆领袍,长发利落地高高竖起,看起来挺拔飒爽,颇有几分英气。
细看周围无人,凤落急急道:“圣上打算在渔阳公主醒来后,由大理寺和刑部、御史台进行三司会审,结断行刺渔阳公主一案。如今就大理寺所掌握证据看,郡主被指为凶手的可能性很大,若再不想些法子脱罪,这案子怕是再无转圜余地了!”
“渔阳公主身边的宫女冬青可算人证,却也只是听到类似于我的声音,算不得确切证据。物证的话,不是还没有么?只凭这么点线索就要定我的罪,难不成大理寺是专门制造冤案的地方?”
步青衣故意说得十分大声,但外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应,看来狱卒们都已经被支走——至于犯人,此次她被关押时,就没看见其他牢房里有人。
凤落双手紧紧抓着铁栅,因过于用力显得有些苍白。她满眼的忧愁,看上去是发自肺腑地着急:“徐卿没有告诉郡主吗?金吾卫那边送了一把短剑到大理寺,说是在行刺处水渠里找到的;广陵王府的青云郡主作证,说那把刀是郡主您的。”
短剑?
步青衣下意识摸向腰间和袖内,均空无一物。
她猛然想起,当日来抓她的本该是大理寺的人,但实际来的是北衙禁军的一队士兵;那些人还说出于安全起见,要将她随身佩戴的短剑收走代为保管。
渔阳公主,金吾卫,苏锦裳。
步青衣缓缓放下手,望着对面空荡荡的牢房一声冷笑。
这场栽赃嫁祸的戏,还是老配方,老味道。
真没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