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多住进三个人,顿时一扫先前的死气沉沉,变得热闹忙碌起来。
卖身的女子叫林铅华,脾气有些倔强,颇有几分软硬不吃的毛病,但做事手脚利索、一丝不苟,取代王府里原来的侍女绰绰有余。
“你是我带回来的,不需要伺候府里其他人。平日里就打扫打扫院子,给我诊病煎药,也没太多活要做。如果有人敢欺负你……算了,你这性格,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厢房内,步青衣正安顿带入府中的林铅华和刘氏母子。她把自己的一床被子交给少年关联,抬手一指斜对窗口的方向:“看到那间屋子没有?以后你和刘大娘就住那里,稍后你自己收拾一下。这床被子你带回去,冬夜天凉,别忘了多给你娘盖一层。”
刘大娘看了看儿子,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颤抖着开口:“联儿能得郡主可怜,来到王府做事,这已经是我们母子莫大福气。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什么活都干不了,不适合在这里……”
“刘大娘,你就安心住下吧。关联不是说了吗?不管他去那里给人干活,都得有您在身边才行。”在刘大娘面前,林铅华倒是温柔乖巧,“这院子也不大,我多干些活累不着,就当我把您那份儿也干出来了,您看怎么样?”
合着这丫头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倒是有几分主人的气势嘛!
步青衣推了下林铅华,嗤笑道:“我说你会顺水推舟送人情吧?一点都没错。对了,府里的侍女都不留姓,以后我就叫你铅华了,也免了有人来寻你找麻烦。”
思及自己背负的冤债,铅华失了笑容,倐地面色发白。
“关联,去,先带你娘回去休息。”步青衣不动声色支走刘氏母子,而后关上门。她转过身看着铅华,表情里多了几分严肃:“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食言,不过你要先把事情给我讲明白。”
铅华飞快抹了把泪,眼里燃起恨意,将自己的身世娓娓道来。
林家在帝都内开了一家医馆,前前后后有三十多年了,一直凭借精湛医术与和善态度经营着,生意越做越红火。一年前,都城外京兆府的府尹苏瑞看上林家的生意,非要连医馆的名号一起低价兑下。医馆是林父一生心血所在,自然不肯拱手让人,因此多次与苏瑞派来的人起争执。
就在半个月前,屡次未能得手的苏瑞下了狠心,竟然派人闯入医馆生生将林父生生打死。娘亲早逝的林铅华眼看着唯一的亲人在自己面前咽气,从那之后就剩下一条复仇的心思,因此才会跑到集市上卖身为奴,求人帮忙报仇。
“给我几天时间,我要去查查帐,看看那京兆府府尹还干过什么坏事,咱们一笔笔清算。”
见天色已晚,步青衣正要起身去安排三人的晚饭,不料心口一阵炽热剧痛再度袭来,让她忍不住眉头一皱,弯下腰按住心口。
铅华见状便知一二,拉着步青衣坐下,伸手搭脉,动作谙熟老练。
片刻后,铅华的眉头皱得比步青衣还紧。
“你这是热毒心疾,发起病来心口剧痛,如若火烧。”见步青衣点头,铅华倒吸口气,“堂堂郡主,怎么会中这染上这种少见的毒症?你这病,就算我爹在世也不太好根治。”
铅华的话十分笃定,令步青衣的希望瞬间灭了三分:“所以,就是没辙了?”
“倒也不是。要治疗热毒心疾需慢慢调理,除了草木药力之外,还需要寒疗。”铅华托着腮,表情苦恼,“寒疗好办但是难熬;草药呢,一口气喝下去不怎么遭罪,但是有几味针对热毒心疾的药太罕见了,恐怕整个帝都都搜不出几颗。”
再难熬也难不过寒冷中封冻十三年,再罕见的药材……有苏幕遮在,担心个什么劲儿?
步青衣提着的心总算放下,她交待给铅华一些需注意的事后,就让铅华去另一间空屋休息。铅华原本已经退出屋外关了门,却又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推开门探头:“对了,白天在市集上一直跟在你身后的人,是你的护卫?”
“什么跟在我身后的人?”步青衣停下倒茶的动作。
“就是一个年纪不算大的男人,他始终在人群里不远不近跟着你,直到回了王府他才消失。”铅华一耸肩,“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步青衣的心咯噔一声,头皮隐隐发麻。
怎么可能有人跟在她身后,而她毫无察觉?!
作为顾朝夕手下最负盛名的杀手,她所获得的荣耀绝非浪得虚名。无论是刺杀技巧还是易容术,又或是与天赋有关的内力轻功,她都是乱雪阁中的佼佼者,同时也是一品之列的高手,能够跟踪在她身后而不被发觉的人实在凤毛麟角。
卫九城么?不,不可能,他的实力她是清楚的,稍微靠近她就能发现。
难道是裴墨归?
可是他不管有什么打算,这几次都是光明正大出现在她面前的,怎么突然换了方式?而且她也难以置信,裴墨归会在轻功这块远胜于她。
这两个人都不是的话,除非……还有其他人在盯着她。
步青衣忽然有了危机四伏的感觉。
不动声色送走铅华,关好门窗,步青衣端起已经凉了的药一饮而尽,药的苦臭味似乎没那么重了——发现有人暗中监视意味着危险,却是她想要看到,并且在意料之中的结果。唯一感到意外的,也就是对方内力轻功如此之高罢了。
细想想也正常。这里是西平王朝的都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有意博个出人头地的高手多数聚集于此,以后只怕还会遇上更强的对手。
在房中歇息足有半个时辰,并没有人来送晚饭,步青衣意识到,叶氏对她已经从立威进展到惩戒阶段。她不怎么饿,可是院儿里毕竟不只她一张嘴了,少不得要张罗些吃的,让铅华和刘氏母子填饱肚子。
步青衣打算去厨房自己动手,还没等她走出院子,就见苏锦裳提着两个大食盒走来。
“长姐,阿锦给你送饭来了!”苏锦裳脸上挂着笑容,热情洋溢。
两盒饭菜,正好够那三人吃的。步青衣没什么胃口,吩咐铅华把饭菜分了一分,自己只留一壶茶,并委婉拒绝了苏锦裳想要留下来聊一聊体己话的请求。苏锦裳看上去有些小委屈,但没有因此生气的意思,走之前还偷偷塞给步青衣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
面上看,这位青玉郡主的妹妹应该没有敌意,她甚至透露了叶氏不满“青玉郡主”归来的另一层原因。
卫家深得皇帝信赖,手中还握着兵权,一旦姻亲关系结成,广陵王府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地位和权势。叶氏虚荣且有野心,她深知掌控了“侯夫人”能给带来自己许多好处,所以才一门心思在步青衣这里立威,意图让步青衣成为对她言听计从的一颗棋子。
只不过她没料到一件事情。
能够给广陵王府带来莫大利益的这位,并不想嫁入侯府当个傀儡。
纸终究包不住火,步青衣在侯府的举动还是成为市井间茶余饭后的笑料,潇潇洒洒送给白衣侯的那句话传遍街头巷尾。
多谢侯爷不喜之恩?
说好的婚事,一方躲着不见,另一方面欢欣雀跃,这叫什么事?合着是你不情我不愿,都怪当父母的自作主张包办?还是说青玉郡主瞧不上白衣侯,巴不得婚约作废?
外面传得众说纷纭,步青衣躲在王府里逍遥自得,侯府那边也没有任何动静,唯独苏幕遮急得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天天往步青衣这里来抱怨。
“我这不是替你抱不平吗?堂堂广陵王居然被准女婿拒见,传出去多丢人?你看,这下好了,两边扯平,也没有人关注你多怂包没用窝囊废物……”
苏幕遮又想摔门,被铅华手疾眼快一把拦住,还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广陵王府内这一亩三分地是步青衣的天下,苏幕遮纵是一家之主,在此也只有不被当回事的份。
沉沉一声叹息后郁闷地坐回椅中,苏幕遮仿佛老了十岁:“麻烦是你惹出来的,你总该想想办法吧?原本好好一桩婚事,这么一闹成了两家的笑话,责任可都在你身上!”
“多大个事,真没出息。”步青衣撇撇嘴,赶在苏幕遮第二次想要摔门而去前,一刀熟宣拍到桌上,“我给白衣侯写封信,说明一下这件事,保证明天你就不用烦恼了。”
苏幕遮将信将疑,盯着那刀宣纸看了半天,才犹犹豫豫问道:“要不我找个先生替你写?可别写错字……”
“……铅华,送客!”
这是广陵王生平第一次在自己府内被人当做客人驱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能换来步青衣为补偿而努力也算值了,毕竟这桩婚事苏幕遮还是很想保住的。
然而,这份安心仅仅持续到了次日早晨。
天色刚刚放亮,门房便惊慌失措跑到内院,一迭声惊呼击碎了广陵王府的平静。
“白、白衣侯前来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