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沉稳敏锐的步青衣,平生第一次有些搞不清状况,迷迷糊糊走出云昭房间好半天,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她被一个喜欢男人的男人给调戏了???
这件事简直可以列为她平生耻辱之首,要是让裴墨归知道了,肯定要恣肆又毒舌地嘲笑她一番。
胡思乱想刚开个头,步青衣就忽地愣住——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裴墨归来了?就好像脑子根本不受控制,不知不觉就把这个名字浮到眼前。
也许……因为他太讨厌了?
步青衣一时思考不出个结果,索性作罢,绕到无人角落,伸手到脑后扯下脖子上一块“软泥”,“软泥”上赫然印着三把钥匙的形状。
这“软泥”其实是她易容用的面团,经过蜂蜜、浆糊等配料调剂后软硬适中,可塑性极强。刚才云昭突然进来,她必须把钥匙悄悄放回原位才不会引起云昭怀疑,不过在放回钥匙前,她已经偷偷在后脖颈处用力摁了几下,留下了三把钥匙的轮廓。
接下来,只需要依照面团上的轮廓打磨出三把钥匙就可以了。
距离日落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步青衣赶紧把印模和一封简短信件交给事先打点好的下人转送到山下,而后又苦思冥想,琢磨如何才能潜入云纵被软禁的房间。
不知为什么,她有种奇怪感觉,云家这摊烂事恐怕并非云松说得那么简单,否则已经掌控大权的云昭为何不直接杀了云纵?得到庄主身份后做起事来不是更加名正言顺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想要得到真相,看来只有亲自询问云纵最可靠了。
趁着太阳未落,步青衣再次来到正房附近。不过这一次她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稍作观察后轻手轻脚跃上厢房房顶,一路悄无声息移动到正房之上。
步青衣的轻功极好,踏着青瓦亦不发出丝毫响声。即便下面就是十几个紧张看守的下人,她在房顶上仍旧来去自如,掀了瓦跳进房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云纵的房间远比云昭的房间要整洁,家具装潢中规中矩,没有半点多余的东西,唯一一样不该有的,是药味。
浓郁的,持续散发出的,充斥着整个房间的药味,且越靠近卧房味道越浓。
步青衣悄无声息靠近卧房,短剑插到紧闭的卧房门板间轻轻转动,房门无声无息打开一条缝隙。透过缝隙向里面看去,除了床榻上躺着一位老者,卧房里再无其他人。
推开门走进卧房,步青衣试探地低唤了一声:“云庄主?”
床榻上朝内侧躺的老人动了一下,少顷,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缓缓回应:“谁啊?”
看来确是云纵无疑。
步青衣深吸口气,恭敬道:“在下是乱雪阁——”
嗖。
自报家门还没结束,一道寒光就从床榻那边袭来。步青衣侧身躲开,而后便是一声闷响,一把小巧精致的袖镖钉入门框内。
微微眯眼看向抬起一只手的云纵,步青衣不动声色道:“云庄主这是何意?”
床榻上,传闻中重病的云纵竟然缓缓坐起,双腿垂地面向步青衣,虽面带病色,精神却十分矍铄。
“连乱雪阁的杀手都请来了,看来那帮不肖子孙已经走投无路,甚至不惜和裴赞狼狈为奸了。可惜啊,老夫这条命还没到入土的时候,倒是你这小哥儿今天要折损在这里了。”
步青衣眨了眨眼,眸子里泛起一抹困惑。
云纵话里透露出的消息,似乎与外界传闻和云松所说对不上啊——他说的是这帮不肖子孙,可传闻中祸乱云家的只有云昭一人。此外,听云纵的意思,似乎对裴赞十分厌恶?
情况未明朗,步青衣没有还手,而是保持着恭敬态度向云纵拱手:“云庄主怕是误会了。我是从顾阁主手中接任的新阁主,与叛徒裴赞并不是一路人,更不是受谁指使来暗害云庄主的。”
云纵眸子一闪,眼里多了一抹惊讶之色:“新阁主?你……你叫什么名字?”
“步青衣。”毫无保留,步青衣一五一十回答。
用力倒吸口气,片刻前的敌意瞬间烟消云散,云纵换上一副激动之色,声音竟有几分颤抖:“你就是朝夕说的那个孩子?你、你果然还活着!”
顾朝夕的名字,永远是步青衣最关注的。当他的名字从云纵口中道出时,她便知道,与云家家主的这场谈话,怕是要耗上很长时间了。
此时的帝都,夜色静谧,人心却浮躁。
裴墨归看了眼秦川拿来的飞鸽传书,脸上顿时涌现出疲惫之色:“她怎么跑去云水剑庄了?那边情况复杂,连裴赞都插手不得,我担心她会有危险。”
“崔放去借剑,被扣了,所以她才去探情况。”秦川言简意赅解释。
为了想办法解开墨长亭的镣铐将他救出,众人都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步青衣为此跑到云水山庄实在不该苛责。
裴墨归揉了揉额角,思索片刻,又开口道:“不行,我得亲自到云水剑庄走一趟。秦叔,这边就拜托你撑着了,裴赞若是问起,你想办法帮我遮掩过去。”
“没必要。她自己可以。”秦川毫不犹豫反驳,脸色有些冷肃,“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不用替她担心这担心那。”
裴墨归意味深长看着秦川,有些不解他突如其来的冷硬。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沉默少顷,裴墨归还是开了口,“秦叔似乎不太高兴我与阁主过多接触,是么?”
秦川避开裴墨归视线,转身走到书架前,过了半晌才有所回应,却是答非所问:“顾阁主为何要留下我们,并且把乱雪阁存在的意义改为保护青衣,你可知道?”
“因为顾阁主对她用情至深。”
“既然知道,刚才的问题你怎么还问得出口?”背对着裴墨归的秦川冷哼一声,语气加重,“你曾是距离顾阁主最近的人,也是他最信赖的人之一,所以他才会把保护轻易的任务交给你。我想,没有人比你更明白,顾阁主对青衣的感情有多深。”
裴墨归眼神微变。
的确,他是最了解顾朝夕心事的人。
事实上在顾朝夕去世前半年左右,曾为江湖上传奇的乱雪阁阁主已经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而这段时间也是顾朝夕提及步青衣最多的一段时间。在那半年里,每一次裴墨归去看望顾朝夕时,都会一边帮他轻捶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边听着他说过往的故事,倾诉心里的苦闷,抱怨无法缓解的思念。
顾朝夕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我想和她在一起。
那是一个站在荣耀顶端的男人,对一个近在迟尺却从未碰触的女人,一直以来只敢在心中诉说,再也没机会当面倾诉的炽烈感情。
“我知道,顾阁主……他有多爱她。”
许久后,裴墨归才从怅然中缓神。他唇角带着些许苦涩的浅笑,亦有三分不甘心的倔强,目光定定地望着秦川背影。
“可是,秦叔,她呢?她对顾阁主是何种感情,有人问过她吗?”
秦川肩头一震,回过身时,向来麻木的脸上竟然换上愤怒之色:“你想说什么?想说顾阁主是一厢情愿,青衣或许根本就不喜欢他?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与青衣有些接触,就自认为了解她?我告诉你,青衣对顾阁主的感情绝对不亚于阁主对她的,我敢用性命发誓!”
裴墨归垂下眉眼:“秦叔没必要这么生气,我只是——”
“墨归,记住你向顾阁主发过的誓。”秦川忽然转身,快步走到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与裴墨归对视。他眼中带着怒意,口吻则带着狠意:“还有,给我区分清楚,你从阁主那里继承的是他想保护青衣的那份执念,而不是对她的感情!”
面对秦川的强硬态度,裴墨归不置可否。他缓缓起身,向空荡荡的门口望了一眼,又颓然坐下:“现在不适合讨论这些,先想办法救出我爹再说吧。”
秦川冷哼一声,临走前,撂下又冷又硬一句话。
“哪里都别想去,老老实实给我待在这里。”
偌大却空旷的东阳王府,人已经离去大半,无处不弥漫着寂寥的味道。裴墨归看着被夜色笼罩的院落,勾勒出的浅淡笑容里,似乎也感染了几分寂然。
他一直牵挂着她,无时无刻。
她呢?
很多人都认为,乱雪阁的杀手,特别是令人谈之色变的七杀,必然都是没有一丝一毫感情的杀人工具。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步青衣也会有怒骂一声脏话,掳起袖子就要抄家伙去打架的一面。
“云松那个骗子,亏得我还叫了他好几声大侠!再让我看见他,非扒了他的皮,好好看看他那幅道貌岸然的皮囊下究竟是怎样一摊腐烂臭肉!”
云纵用了近半个时辰的时间,细细向她讲述了发生在云水剑庄的变故。步青衣怎么也没想到,原来真正祸乱云水剑庄,让云家不得安宁甚至手足相残的人并非云昭,而是披着一身侠义假象的云昭。
一切变数,要从半年前云纵突然病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