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在广陵王府,后来又自己经营客栈,招的厨子也不是什么没名气的半瓶子。步青衣自认为她没什么做菜技巧,但品尝过的美味佳肴不在少数,一般菜色入不了眼,没想到却折在了裴墨归手里。
青瓜,茄子,土豆,鸡蛋,少得可怜的肉。
同样的食材,在步青衣手中无论怎么做都是一坨看不出模样的黑糊;然而经过裴墨归的手后,不管是色香味都翻了身,最常见的食材硬生生变成了无上美味。
“来,吃饭。”一碗用鸡蛋和碎肉炒的米饭又递到步青衣面前。
步青衣狠狠瞪他一眼。
这是让谁吃嗟来之食呢?她是个杀手,可是从不缺乏骨气,这种饭菜再好再惊艳,难道凭他一句“来吃”就失了气节,乐颠颠吃到嘴里?
“那个是什么?真好吃,再给我夹点。”
残酷的现实是,在俘获了胃口的饭菜面前,步青衣贱卖了骨气。
无可否认,这是来到都城后最可口的一顿饭菜。尽管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尽管不是久煮慢炖的菁华,却格外地符合步青衣的口味,无论酸甜苦辣都恰到好处,丝毫不差。
就好像……是摸着她喜好做出来的。
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步青衣意识到什么,原本风卷残云、狼吞虎咽的她忽而停住动作,抬头看向裴墨归。
他根本没有吃饭,就那样坐在桌边,十指交错拖着下颌,仿佛在观赏一般盯着她,唇边还带着若隐若现的淡淡笑意。
步青衣放下碗筷,桌子下面踢了对面的南烛一脚:“南烛,饭菜端着,回屋吃去。”
南烛挠了挠头,也不问原因,将盘子里的菜留下大半,自己夹了小份到碗里,乖巧地回了房间。
裴墨归见步青衣碗里的饭所剩无几,便将自己还没动筷那碗推到她面前,神色自然:“这是要讨论儿童不宜的话题了?”
“你这手艺跟谁学的?又是我认识的人吧?”步青衣道。
“吃出来了?那就算我没白练。”裴墨归避而不答,却也不否认,“你喜欢的菜,咸淡的轻重,还有吃饭的习惯,这些年我一直记着。只是反复做来做去终归是纸上谈兵,也不知道你究竟喜不喜欢。”
步青衣轻叹口气。
难怪如此合她胃口,原来根本就是描摹着她喜好来的。可正因如此,这顿本来让她颇为愉快的饭,揉进了些她不喜欢的味道。
“在陵墓里的生活挺无聊是吧?你们两个没事时就聊这些没用的闲事?我还以为你这个假世子有多苦大仇深,心里只记着报仇呢。”
“生气了?”裴墨归挪到之前南烛的位置,与步青衣面对面。他神色入故,看不出有什么波动:“生气归生气,你不该嘲讽顾阁主对你的心意。那些年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事都是与你有关的,阁中事务有秦叔顶着,所以不需要我过多参与。”
步青衣眉头一皱:“他在意是他的事,你跟他瞎搅合什么?”
“顾阁主在乎的就是我在乎的。”
裴墨归轻描淡写跑出这么一句回答。
却是一句,沉甸甸的,让步青衣的心忽而变得沉重的回答。
沉默半晌,步青衣再开口时,口吻难得严肃:“裴墨归,你是认真的?你真觉得复刻他对我的在意,把这当成你存在的意义,这就是你的任务?”
“那阁主觉得,我真正的任务应该是什么?”裴墨归不答反问。
“你的任务是延续他存在的意义,是向背叛者复仇,是把他留下的乱雪阁支撑下去,而不是听从他的胡话假装对我有多在乎!”
嘭地一声响,是步青衣拍桌站起的声音,亦是她长久以来压抑的怒火爆发时的声音。
本就不热闹的前堂,突然之间安静得像是静止。
步青衣枯站着,目光落在桌上空无一物处,袖中的手不停地细微颤抖,掌心冰冷。
被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不顾一切地在乎着,甚至宁愿用生命来换她平安,就算死后也要把这份思念与执着通过旁人延续,生生世世围绕在身边。
这,大概会感动很多女人,让她们羡慕不已吧?在一些人眼中,是可以当做佳话传唱的至死不渝的感情吧?
可事实是,步青衣无法承受来自顾朝夕这份情衷。
他的炽热目光,温柔浅笑,又或是沉默却疯狂的举动,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所以她从没有正面回应过,一直一直,她都在装傻,回避所有他给出的暗示。
这样的生活,竟然连他死后都无法结束么?
漫长的静谧在两个人之间扩散蔓延,不是尴尬,而是一种都不肯让步,又都无法说服对方的微妙气氛。
过了许久,裴墨归起身,默默地往外走。
“等等。”步青衣终于开口,语气有些疲惫,“崔放收到消息,岭南云水剑庄有一把神兵可削铁如泥,他已经安排人去和云家接触,想办法借来一用。我想用不了多久,墨副主镣铐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
裴墨归停步在门口,却也只是极其短暂的一会儿。步青衣的话音落地后,他轻轻嗯了一声后,继续默然地离去。
步青衣仿佛失去力气一般跌坐在椅中,她仰靠着椅背,一只手的手背遮住双眼,想要长叹口气散去心口郁结的一团浊气,却发现叹息只会增加那种沉闷之感。
那样一反常态沉默着的裴墨归,让她心烦意乱。
情之一字,并不总是甜蜜且幸福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期待拥有的。相对地,也有人一厢情愿渴求着爱慕,却碍于种种阻力寸步难行。
皇宫深院,外人根本无法踏足的内宫里,其他嫔妃女眷早已睡熟,唯独太后姜氏殿内的灯还亮着。
陆景弈恭恭敬敬站着,眼神中期待之色赫然,姜太后则侧身半躺在卧榻上,享受着两位女官力道正好的揉捏。
“看上谁家姑娘,你直接去跟圣上求个指婚,这不是挺简单的事吗?怎么就跑到我这里来求助了?景奕,你可是我心中最耿直坦白的孩子,怎么也开始学着拐弯抹角了?”姜氏双目微闭,语气轻慢,明显可听出不悦之意。
陆景弈头压得更低:“若是圣上肯为景奕指婚,景奕定然不会来叨扰太后,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姜氏睁开眼,有了几分好奇:“哦?圣上不肯吗?那就奇了怪了,他平日里可是经常自诩开明的,还说什么不介意皇子王爷们纳娶平民妻妾,怎么到你这里就卡了呢?”
“这……回太后,景奕想要娶的人并非平民百姓,身份地位上不太细究的话,她嫁入皇子天家毫无问题。”偷偷看了姜氏一眼,陆景弈忐忑地咽了口口水,而后才低道,“我想请求太后指婚的女子,是广陵王苏幕遮府上的青襄郡主。”
“青襄郡主……你说的,可是那个退了与白衣侯婚事,之后还和广陵王世子勾搭不清的姑娘?”太后彻底来了精神,六十多岁的人一骨碌翻身坐起,动作丝毫不逊于年轻人。见陆景弈老实点头,太后颇为惋惜摇头:“啧啧啧,景奕啊,你选谁不好,非要选一个风口浪尖里浮水、流言蜚语中闲逛的姑娘?那青襄郡主声名如何,我在这深宫都有所耳闻,你可别说你不知道!”
陆景弈苦笑:“虽说要穿不可能空穴来风,但孙儿与青襄郡主接触不少,十分确定那些对她的诽谤都是谣言,有不少都是某些人别有用心刻意夸张编造的。若有机会,太后不妨与她见上一面,届时就会明白何为真相。”
姜太后屏退女官,端起茶抿了一口,犹豫良久后缓道:“家世、品行暂且放下不说,你要娶她为王妃,最难过的应该不是圣上那关,而是你姐姐那关——叶嘉前段时间没少来找我哭诉,让我去跟圣上讲明必须杀人偿命,看样子对青襄郡主恨意匪浅。你这时候跑去告诉她,啊,你想娶杀了她夫君的人为妻,你就不怕叶嘉她把你撕成一条条的?不怕那早该死了的驸马爷从棺材里跳出来,张牙舞爪要你好看?”
姜太后的说法,让陆景弈的心凉了一半。
步青衣杀了宋青锋是不争事实,尽管铅华诈死揽下了罪名来个死无对证,可是以渔阳公主的执拗定然不会相信。他之所以来找太后,为的就是避开渔阳公主的影响,却没想到太后这边早就被渔阳公主闹腾过,心中也有顾虑。
只是,陆景弈不死心。
“这件事,还请太后稍作考虑。景奕极少求太后什么,唯独这件事……若非无计可施,景奕也不会开这个口。”
“这倒是,所有皇嗣中,你一直是最让我省心的一个。”姜太后倒吸口气,仍是不解神情,“不过你倒是给我说说,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一个一天到晚净惹事的姑娘呢?要我说,她怕是还不如你之前订婚那位青云郡主,至少人家稳稳当当的有个大家闺秀的风范。”
为什么喜欢步青衣?
这问题,陆景弈着实不好回答。
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步青衣究竟哪一点深深吸引着他,他甚至不能排除一个听起来有些荒唐可笑的可能——
对她格外关注,也许……是因为儿时顾风笑对她的诸多赞美?
步青衣这个名字,在遇到她之前,就已经深深烙入脑海,以及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