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将降临的皇宫,早早就为数不少的宫女宦官开始一天的工作。从北衙禁军府出来的陆景弈和卫钰并肩而行,卫钰背上还背着熟睡的小女孩儿,他时不时回头看看女孩儿,看上去与他不苟言笑的高冷形象十分不符。
“就这么放过她?不追究?”卫钰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陆景弈低低叹息:“没必要追究,毕竟她近来收拾的那些人的确都有问题。圣上此前曾召见我专门说过这事,大概意思是,有些蛀虫能借外力除掉并非坏事,可以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钰也不知道有没有领会皇帝的深意,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一夜未睡,陆景弈难免有些疲惫,他揉了揉额角,嗓音仍旧沙哑:“让她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明朝倒好说,圣上早觉得他这个兵部尚书问题一堆,扳倒也就扳倒了。可是……倘若下次,下下次,步姑娘想要处理的人是圣上想保的,那时我又该如何应对?大公无私按规办事,定了她的罪么?还是支持她所谓的正义,公然与圣上对抗?我总觉得,这么夹在中间熬下去,早晚我会疯掉。”
“她又不是你什么人,值得?”
卫钰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平淡质问,准确地命中了好友的痛点,以至于陆景弈除了苦笑之外,一时间不知道还能露出什么表情。
感觉到背上小女孩儿动了一下,卫钰立刻放慢脚步,直到小女孩儿又沉沉睡去,他才敢稍有些动作。
“她本性不坏,至少还有同情怜悯之心。把于尚书交给吏部,大概也是为了朝廷能想办法安顿这孩子。”卫钰看着东起的朝阳,语气有几分索然,“不过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工具吧?那位之所以容忍到现在……”
说到一半的话,二人都明白其后不便摆到台面上的深意。
已经在龙椅上执掌天下近二十年的皇帝,算不得昏君暴君却也说不上是个明君。多疑性格使然,总会有那么几个朝臣让他心怀芥蒂却又找不到合适理由,这种时候若是有个人能替他剔出眼中刺,于皇帝而言必然再完美不过。
比如一直以来手脚不干净,经常被人参奏的于明朝。又比如,既能除掉于明朝又不需要皇帝开口的步青衣。
而事实就如卫钰和陆景弈猜测那般,皇帝得到消息后并没有要求追踪在于明朝府邸大肆行凶的神秘人,反而顺势要求吏部彻查于明朝种种罪名,对一系列明显针对裴赞党羽的刺杀绝口不提。
“看来那皇帝也不是太傻,知道阁主这是帮他清理门户呢!”
景阳坊一间占地不大却装潢精致的府邸内,崔放正擦去匕首上干涸的血迹,看上去有些兴奋。
秦川也在场,他抱着肩木然地倚门而站,对崔放的话并不认同:“什么叫不是太傻?皇帝的心机,就算我们这一群人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否则这些年裴赞早谋权篡位了。”
步青衣托着腮,百无聊赖:“这话没毛病。我之前与皇帝接触过时,感觉他是那种心明眼亮的人,我想裴赞也好,其他朝臣也好,有什么小动作应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了,还满肚子都是算计,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当皇帝的没办法做好人。你看看那几位皇子王爷,小时候再怎么亲近,成年后也都各自心怀鬼胎,毕竟皇位是个能让手足兄弟自相残杀的可怕诅咒。”
心不在焉听着秦川的话,步青衣微微失神。
她忽然发觉,对陆景弈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甚至还不如卫钰多,而他也太过老实,诸如兄弟之间你争我夺的种种,从不曾听他提起。
“川哥,我听人说,太子好像是个废物?那缙王怎么样?”
没头没脑的问题让秦川微愣,少顷,他点了点头:“太子的德行、能力确实堪忧,裴赞也曾提及,皇帝对太子有诸多不满,似是有罢黜重立的打算,但迟迟没有行动。至于那位缙王,市井间风评极佳,看上去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不过此前从未流露出要争位的意图。”
步青衣对那些庙堂之事终归不是很上心,撇撇嘴,不以为然。
她只是有那么一丝不成熟的想法,觉得倘若陆景弈当皇帝,或许天下能更太平些,而不是现在这种用虚假繁华粉饰的薄纸太平。
“阁主,”规规矩矩三声扣门后,一名乱雪阁子弟轻轻推开门探头进来,“门口有人求见,那人自称是缙王。”
说曹操曹操到,不过陆景弈又跑过来做什么?
步青衣向秦川使个眼色,而后独自走到宅门前,亲自将陆景弈迎入宅中。
陆景弈看上去很着急,还不等走到前堂便拉住步青衣急匆匆道:“今日早朝时,十几个朝臣一起向圣上进谏,要求吏部、大理寺、京兆府协查之前发生的一堆案子,以确定是否与你有关。步姑娘,听我一句劝,势态已到如此地步,你再任性下去会很危险!”
开满梨花的树下,步青衣停住脚步,带着几分戏谑:“缙王着急忙慌跑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我还以为你看上了哪家姑娘,来找我帮忙说媒呢!”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陆景弈似乎真的急了,他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双手用力抓住步青衣肩膀晃了晃,“你根本不懂触动裴赞党羽利益究竟有多危险,更何况还可能引来天子之怒!”
陆景弈不是文弱书生,他的手颇为有力,换做寻常女子怕是早就疼得失声尖叫了。步青衣自然也感觉得到疼痛,她一声不吭,只是轻轻推开他的手,看向他时,眸子里少了几分该有的热度。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么?还是你觉得,我不清楚你那位当皇帝的爹是什么样的人?”她勾起唇角,却是带着冷意的笑容,“陆景弈,你太小瞧我了。你对皇帝的了解,可能远不如我多,也绝对不比我更早。”
陆景弈愕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步青衣原本不打算提起这些,刚才不过是话赶话顺口说出,落地便有几分后悔。她和缓了脸色,摇摇头:“什么意思都没有,我胡扯的,你就当我在放屁。”
“别想瞒我,你分明有秘密藏在心里。”得不到答案,陆景弈自然心有不甘。然而他与那双澄净如水的眼眸对视片刻,便软软地败下阵来:“我……我不是强迫你,只是你话说一半,我心里实在不舒服。”
步青衣嗤地一声笑:“你这人啊,还能不能更老实些?敦厚成这样,是怎么在争权夺势中长这么大的?”
陆景弈也跟着笑,笑容却不似她那么明朗,掺杂着苦涩在其中。
“得得得,我告诉你,行了吧?你别弄出这幅表情给我看,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一样。”步青衣稍作犹豫,朝前堂一扬下颌,“走吧,边喝酒边聊。”
酒。
曾经步青衣认为,她这辈子除了顾朝夕之外第二样离不开的东西。
刚从冰棺里出来时,没有顾朝夕在身边的她一度寂然得难以捱过,所以明知喝酒对她仍被余毒侵害的身体无益,她仍戒不掉这一口。
后来她便想明白了。
那时不过是借酒消愁而已,白瞎了酒的香醇,微醺的舒适。而今的她已经不再把酒当做消愁之物,同样的酒,同样的酒量,反倒不怎么容易醉了。
看着步青衣一杯又一杯把酒豪迈地灌进喉咙里,陆景弈想要阻止却又知道自己的话她根本不会听,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喝了个半饱,步青衣才幽幽开口。
皇帝陆昭徽或许以为,她身陷囹圄要求觐见,那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其实不然。
“我第一次见到皇帝,是在……等下,我算算。”步青衣掐指算了算,一拍脑门,“哦,对,十八年前。那时我刚十四岁。”
十八年前。
十四岁。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在冰棺中封冻这码事,她现在应该三十二岁了?
陆景弈的表情微微奇妙了那么一会儿。
步青衣只顾着喝酒,视线都落在酒杯中不停荡漾的液面上,并未注意到他神情变化。她就着酒香,回味着与顾朝夕有关的往事。
第一次见到皇帝陆昭徽时,她还是个半成手的杀手,顾朝夕对她的感情也没有那么复杂。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次任务事关重要,所以七杀全部出动,由秦川带着还不是那么熟练的她。
帝都西郊六里,驿道上横七竖八躺了足有六十多具尸体,其中包括年纪尚轻就主动辞官卸甲归田的御史大夫一家五口。彼时她只有十四岁,和御史大夫的大女儿差不多的年纪,看着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脸色苍白地躺在血泊里,她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当着顾朝夕的面,她摘下面纱,抱着秦川吐得昏天暗地。而那个人就站在顾朝夕身边,口中说着满是嘲讽之意的玩笑。
“这就是你们乱雪阁最顶级的杀手?死几个人就吐成这样,真没眼看。”
那时她气得想要反驳,只是身子实在太不争气,一直吐到那人骑马离开。而和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顾朝夕的弟弟,顾风笑。
于是她毫不费力地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西平王朝的一国之君,陆昭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