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步青衣在房中用过早饭后直接来到前堂,广陵王夫妇早在堂中等候。眉黛紧跟在叶氏身后,看上去脸色惨白,双目浮肿,估摸着在茅厕蹲了个通宵。
昨晚的事主仆二人心里有鬼,眉黛不敢提,叶氏不敢说,步青衣自然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无辜模样,任凭眉黛望来的目光恨不得将她撕碎。
苏幕遮嘱咐几句去侯府拜访的礼节,末了皱着眉头瞪了叶氏一眼:“明知今日拜访十分重要,怎么不给她配一身妥当的衣裳?这穿的像什么样子!”
叶氏看看步青衣身上半新不旧的衣裙,面露难色:“前几日的确吩咐铺子里裁做了,只是那家铺子昨晚才来人知会,说是家里走水耽搁了,衣裳没做出来……”
“荒唐!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见苏幕遮动了火气,叶氏连连自责,一边愁眉苦脸道:“此时去铺子买成衣肯定来不及了。裳儿的身子更娇小些,她的衣服怕是穿不上,这可如何是好?”
“我见玉郡主高矮胖瘦与王妃差不离,王妃年前裁那件新衣,许是玉郡主也能穿得。”不等苏幕遮开口,陪在叶氏身旁的侍女眉黛抢道。
“这倒提醒我了,的确有件新衣她能穿。”叶氏一脸急促让眉黛去把衣裳取来,把步青衣推到堂内的小屋子里,让她就在这里换上。
拿到衣裳,步青衣便觉得不对劲。
手中的衣裳的确崭新,然而青灰色上襦搭配棕红色下裙,怎么看都是老气横秋的颜色;再者这身布料单薄的秋衣,换做普通的千金小姐出去走上一圈,必然冻个半死。
叶氏虽为续弦,却也是出身名门、见过世面的门阀千金,平日里衣食用度都考究得很,怎会这种时候没了眼力?挑选衣铺怎么挑了个这么不靠谱的?
余光瞥见眉黛略带几分得意之色,步青衣很快明白过来,哪是什么巧合?叶氏分明就是在给她使绊子。
这衣裳,她不穿是不给叶氏面子,也是不把苏幕遮放在眼里;她若穿了,少不得要招人笑话,丢自己的脸,还热的苏幕遮恼怒。
思来想去,步青衣还是换上了那身衣裳,迎着眉黛强忍笑意的古怪表情,挺着胸膛目不斜视返回堂中。
“这衣裳……就没有别的能穿了?”苏幕遮欲言又止,看表情颇为无奈。
“毕竟是母妃的衣裳,难免看着老气,这么穿去侯府着实丢了王府的脸。”步青衣完全无视叶氏勉强维持的平静表情,故作惊讶一掩嘴,“对了,我见母妃前天赏梅时穿了一件狐裘披风,那长短正好能遮住这身衣服。”
剩下的话就不需要她亲口说出来了。
管那狐裘披风价值多少,又或者叶氏有多么喜欢不舍。要事在前,苏幕遮毫不犹豫命眉黛取了过来,当着叶氏的面让步青衣披上,将那身藏满了小算计的衣裙彻底遮盖。
步青衣就这么穿着狐裘披风,大摇大摆走出王府,对紧咬下唇的叶氏看都不看一眼。
不爽?心疼?恼火?
那是当然,这狐裘披风是用白狐腋下软毛制成的,价格能甩裴墨归那件十条街,即便是位高权重、家财万贯的广陵王府也就只有这么一件。
步青衣就是想要叶氏知道,她并不是零落在地的软柿子,而是那挂着霜的刺槐。
去往侯府的马车上,苏幕遮脸色不是很好看:“今天这事我就不追究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不满直接向我提出,别不声不响在府里闹事。”
“王爷果然不傻,看出来您那位王妃在刁难我了。”步青衣紧了紧披风领子,一撇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身破烂衣服我不要,但这件披风……就当是王妃给我赔罪的礼物吧。”
苏幕遮翻了翻白眼闷哼一声,高价买来讨好媳妇的披风就当喂了狗。
西平王朝都城分布得明晰有致,王侯将相统统居住在紧挨皇城的东北角区域,是而广陵王府与侯府相距并不远。才说几句话的功夫,外面车夫便报,已到侯府前门。
白衣侯府上的府兵较之广陵王更庄重严肃,面对苏幕遮和步青衣不苟言笑,木着脸带路到前堂。然而早收到消息的白衣侯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位武官模样的年轻人在堂内等候,见二人走进连忙起身抱拳行礼。
“侯爷本该出门相迎,无奈禁军营突有急事,不得不前去解决,所以……”那武官歉意一笑,一手做出送客姿势,“辛苦广陵王与郡主白走这一遭,改日侯爷必亲自登门道歉。”
话说得客气,事办得却不地道。
白衣侯名义上是北衙禁军的大将军,可上至满朝文武,下到黎民百姓,谁不清楚他只是挂个名声,实际上并不负责禁军任何事务呢?北衙禁军这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非要这位绣花枕头的大将军去解决事情?
八成是一心追求心上人,不愿履行这份婚约,故意躲着不见吧?
步青衣不动声色,微微侧头瞥向苏幕遮面上。
嘿,老爷子还真沉得住气,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演得真信了那武官的话一般。
“军情要紧,再说见个面也不差这三五日。那我且带郡主回去,等白衣侯无事了再说。”纵是对那小小武官,苏幕遮也极尽礼数,神态口吻没有一丝一缕的不敬。
但裴墨归不是说了么?“青玉郡主”可没继承到半点广陵王的圆滑世故。
“来都来了,就算面见不上,怎么也该留句话吧?”步青衣不理会苏幕遮频频使来的眼色,双手负后,优哉游哉地在堂中转了一圈,视线落定在挂于墙壁的一副弓箭上。
回头粲然一笑,步青衣嘴角勾起的弧度让苏幕遮心头一颤。
“去,取笔墨纸砚来。本郡主要给未婚夫留信一封。”
年轻武官微微惊讶,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忙差人端来文房四宝。步青衣并不脱披风,随手研磨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写下一行大字,又将纸卷成一卷。
“行了,别胡闹!”苏幕遮并未看清她写的是什么,反正不会是好话,不由紧张地低声喝止。
毫无悬念,步青衣不可能听他的话。
“郡主——”见步青衣视线望向墙壁上的弓箭,年轻武官预感到什么,然而他才一开口,步青衣已经将弓箭取下。
搭箭,挽弓。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年轻武官看得目瞪口呆——那可是三石弓啊,平日里都是当做装饰品挂着的,即便是膂力惊人的弩箭高手也只能连射个三五箭,绝不是身形瘦削的大家闺秀能够轻易拉开的!
然而步青衣给众人带来的惊讶,远不止于此。
铁皮箭头带着被卷起的宣纸一端,笃地一声钉入前堂门梁正中,极快箭速足以保证箭身停稳后宣纸才舒展、垂落,如一丈白绫高悬门口,八个大字赫然刺目。
多谢侯爷不喜之恩。
“这……”武官不明所以,想要硬着头皮询问,这才发现步青衣竟然已走到前堂外,只留下洒脱背影以及呆呆躺在桌上的弓箭。
苏幕遮这么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顾女儿的不情愿非要落定这桩婚事,显然有通过联姻巩固势力的目的在内。如今步青衣在侯府这么一闹,本就紧张过度的他还不原地爆炸?
步青衣不想听苏幕遮废话,干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脚底抹油飞快溜走,可刚出了巷子她又停下脚步。
“世子殿下是怕我真的成了侯夫人,特地来哭着求我不要嫁的吗?”步青衣眉眼轻挑,望着巷口一辆安静无声的马车。
短暂沉默后,从马车内走出的人,果然是裴墨归。
“其实是来看笑话的。”裴墨归手中一把折起的羽扇,有一搭没一搭敲打掌心,一身膏粱纨绔的作态相当标准。他慢慢悠悠踱步到步青衣身边,装模作样在她头上轻嗅两下:“没有怨妇的味道,看来步姑娘并不在乎被拒之门外。”
裴墨归不是那种高高瘦瘦的软脚鸡子弟,看上去身材中庸。直到他站在身边时步青衣才发现,其实他高得很,以至于她没法做到平视他的双眼,只能不情不愿微微仰头:“世子殿下总这么黏着我,就不怕人误会?”
“怕,当然怕。别看我这副模样,我还是挺珍惜自己名声的。”
“怕的话何不坦白一些?有些事情开诚布公去谈,能省掉不少麻烦。”步青衣收了淡淡笑意,目光微冷,“你到底为什么盯着我?是你的,还是你那位位鼎鼎大名的父亲的意思?”
步青衣看得清楚,裴墨归的眼眸里,有那么一抹难以读懂的神色飞快掠过。
他的眼神……为什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搜遍脑海里所有角落,步青衣十分确定以前与他并不相识,然而这种熟悉的感觉又是那么确切,一时令她有些恍惚。而就在这恍然一刹,裴墨归突然微微躬身,带着温热气息的唇畔紧贴在她耳旁。
他轻轻吐出的字,清晰,且有力。
“你是在引火烧身。”